倏地,她问:“她们,也曾得到教导吗?”
谢老爷正说得兴起,倒不想女儿冷不丁来这么一句,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她指的是两人刚说起的院子里的张妈和小丫头们。
谢老爷一滞,道:“寻常人家,纵是男子也不是人人能识字读书的,更何况女眷。贫家孩子从小多要做活,她们父母要教的话,多半也会教些针线绣活之类的女子之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知秋说:“既然觉得目不识丁、不堪大用不好,那为何不教她们?”
“女子学这些有何用?”
谢老爷下意识地说。
“既不可参加科举,又不能入朝为官。”
“那为什么又愿意教我?”
谢知秋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微小的疑问,直到此时,她脸上才显出一点孩童探知世界的神色。
她问:“既然认为这些对她们来说没用,也不觉得有必要教她们这些,那为什么到头来,又要鄙夷她们见识浅薄?”
谢老爷一噎。
他似乎还没想得很清楚,语气迟疑地慢下来,道:“对乡野村妇自然无用,但你不同,你是我谢家的女儿,若是胸无点墨,走出去如何抬得起头?
“你将来若是婚配,我与你母亲定会挑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对方多半也会是书香门第。如果你大字不识一个,你未来的夫婿却是个饱读诗书的公子,你怎能让他觉得和你聊得来?如果他对你说话,宛如对牛弹琴,对方又如何会尊重你?
“你不能入仕为官,学识文断字,对你来说可能确实没什么像男子一样的助益。可论天下男子,谁不想寻一个知书知礼的大家闺秀为妻?你唯有婉婉有仪、知事懂理,将来才不会给夫君惹麻烦,方可让他对你有喜爱之情,从此琴瑟合璧、红袖添香。”
说到这里,谢老爷自己也觉察到这话未免有点前后不一,又改口道:“再说,也不是有人愿意教,就人人都乐意学;就算人人都乐意学,也不是人人都学得会的。
“你是我谢家女儿,自然与众不同。但绝大多数人,命里就没这个本事。
“要不然你去问问家里的那些丫鬟小厮,问他们愿不愿看圣贤书,十有八/九觉得枯燥,捂着耳朵就跑了。对他们来说,这还不如寻个地方晒太阳嗑瓜子。”
谢知秋小脸皱了起来,似又要开口。
然而谢老爷却有些怕了她一环扣一环的问题,忙教育她:“女子以柔顺为佳,应清闲贞静,你说话不可如此尖锐,容易引人不快,尤其我还是你父亲。
“子曰,事父母,几谏,谏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你作为女儿,待我这个父亲,应该更为敬重,不可总想挑我的毛病。”
“……”
谢知秋默默闭上了嘴。
一套孝道伦理压下来,那作为父亲的一方,有理也是理,没理也是理了。
多说无益,已不必再说。
于是谢小姐又不开口了。
她转过身去,双手扶在马车窗下,安静地望着远方白云,一声不吭,不知小小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姐姐,你为什么要离家?可不可以不去呀?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妹妹哭得两眼通红。
谢知秋握着妹妹的小手,为她擦干眼泪。
她也不舍得妹妹,但这样的机会,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谢知秋对她道:“知满,你好好留在家中陪着母亲,我每月月末都会回家几日,到时候便教你读书。”
知满见状,知道自己留不住姐姐,眼神微黯,一寸一寸松开了拽着姐姐衣裳的手。
她委屈地说:“姐姐,你要早些回来,不要忘了知满。”
“好。”
谢知秋抱了抱她,算是道别。
不久,谢知秋坐上小轿,远去了。
知满见姐姐走远,愈发憋不住眼泪,抽噎愈多,呜呜落泪。
这日,谢家祖母也来送孙女远行。
她与两个孙女都不是很亲,大孙女也就算了,若骂这个大孙女,儿子会不高兴,可这个二孙女,看着总觉得心烦。
她还不停地哭,小姑娘的哭声听着刺耳,令人不悦。
“别哭了!”
祖母站在门前,骤然呵斥。
她声音不大,可语调却十分严厉,冷淡道:“小姑娘总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知满被祖母这一声怒喝吓懵了,怔怔地抬头,正对上祖母的眼睛。
祖母年迈干瘦,许是年轻时不太容易,看着比同龄人老迈。
她生着一双吊眼,隐藏在层层皱起的眼皮里。知满一与她对视,便身上一冷,只觉得那双眼眸中隐藏着万丈刺骨冰寒。
祖母好像不大喜欢她。
祖母本就鲜少露面,两人交谈甚少,如今祖母一开口就是教训,知满不免生怯。
这时,绍嬷嬷得了老夫人的示意,代她开口道:“二小姐,大小姐生得漂亮,脑子又好用,是不必人担心的。相比之下,二小姐您若总一点小事就哭成这样,日后只怕要嫁不出去了。”
绍嬷嬷态度客气,可话里却夹着三分威吓之意。
知满还小,其实不太懂嫁不嫁得出去是什么意思,比起嫁出去,她更想留在家里,和娘跟姐姐在一起。
但是从绍嬷嬷的语气里,她隐约觉察到这似乎是一种严重的诅咒和惩罚,所以对方才会拿来恐吓她。
小孩子天生的本能就是会讨大人欢心的,因为他们自己没有生存能力,必须依靠着大人活着。
祖母的眼神,还有绍嬷嬷的话语,对她来说都难言的恐怖。
知满不由自主地往后缩。
温解语忙将女儿掩到身后,道:“知满只是和知秋关系很好罢了,娘何必因此动怒。”
老夫人显然仍旧不悦。
“绍嬷嬷说得也不算错,小姑娘总该比男孩文静懂事些,成天吵吵闹闹,日后丢的是谢家的脸。”
老人淡淡地说,只是再对温解语说话,也难免带了点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