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珩沉吟片刻:“黑死病,估计是类似南方老林子里的当地病,听说有些欧洲人一生不洗澡,为了预防黑死病传播……
先研究天花,天花自大唐时期从西域传入中原,一直有人研究。野史记载,宋真宗时期,四川峨眉山有医者能种痘,被人誉为神医,来到开封府后,为宰相王旦之子王素种痘获得成功。”
“按照这个思路,召集民间医者进宫,一起研究。”
皇上板着小胖脸——骄傲——指挥使懂得好多。单臂太监一听,麻利地答应下来,眉眼冷厉:“老奴也听说,那黑死病其实是欧洲人邋遢贫穷,引起的。人一辈子不洗澡,那可不得生病?”
皇上震惊地张大嘴巴,无法相信谁一辈子不洗澡。徐景珩听着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讨论,欧洲人多久洗澡一次,不由地失笑。
身在繁华的中原,如何知道南方原始部落的落后?那真不是懒得不想洗澡。单臂太监回去后,徐景珩牵着皇上的手,慢悠悠地散步。
“《日谈》,皇上听了吗?”
皇上立马表示乖乖:“听完。”
“欧洲经历的天花和黑死病,非常凶恶。据说死亡人数达到五千万,欧洲总人口的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
臣认为,‘福兮祸兮、祸兮福兮’。百年来,大明的远航舰队闲置,而欧洲却环球一圈,文化经济数学音乐医术……都有莫大的发展,欧洲经历天花和黑死病,社会崩溃,但另一方面,他们顺利地从宗教统治中,脱离出来……”
指挥使今儿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指挥使在告诉他,欧洲的人为了生存,爆发出来巨大的能量,要他们能来到印度,来到大明……其中有黑死病的“功劳”。
皇上的小胖脸一肃,想说欧洲人来大明,大明就打,又模糊明白,指挥使说的不光是打架,眼神儿懵懂。
指挥使慢悠悠的语气:“皇上看大明地图,如果有一天,大明南方的缅甸交趾攻打大明,日本也来攻打大明和朝鲜,北方还有蒙古和女真,西部有蒙古,皇上认为,大明有几分胜算?”
皇上认真思考,如果这个可能发生……:“大明没有胜算。”
指挥使微笑:“皇上说的对。但是这个可能性很大。而且大明还有西洋如此大敌。群狼环伺,但大明人已然没有忧患意识。
人常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还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道理都懂,但做到很难。好比爬山,一旦爬到山顶,被山顶的风景迷惑,就顾不得站在山顶的危险。”
皇上心里警觉,信誓旦旦:“朕记得。”
“臣相信皇上。”指挥使看着皇上笑,皇上开心的眉眼弯弯,纯净无伪的大眼睛笑起来,要人忘记一切烦恼。
指挥使一时也感觉浑身轻松,目光落在栽的几株木兰花树上,闻着太阳和草木泥土的芬芳,心情更好,声音里都带着笑儿。
“皇上可有发现,大明如今,看似站在世界顶端,要做到小心翼翼,更难。”
皇上:“!!!”皇上刚要高兴,因为指挥使的“看似”不服,待要辩解,却也不知道怎么的,又莫名底气不足,他也不知道为何,生气也不知道气谁。
指挥使还是眉眼舒展,示意皇上看向这午后的太阳。
春夏之交的太阳,明亮温暖,高高地挂在水洗一般的蓝天上,傍边还有一个白云摇曳,好不自在。
皇上看得舍不得眨眼,然而指挥使的声音低沉,低到皇上的心里去。
“在臣看来,大明的儒家文化,就和这西落的太阳一样,余温还在,却呈下落的趋势。”
!!!
皇上睁大眼睛,看一眼太阳,看一眼指挥使,腮帮子一鼓,这次是大大的不服:“还有心学。”
皇上认为,心学比理学可爱。王守仁老师就比杨阁老他们可爱。指挥使徐景珩,轻轻解释给皇上听。
“如今的大明人,自认地大物博,再也不需要冒险求生,看不起周边的蛮夷之国——皇上要记得,这个世界上,不是自认如何,而是你要打赢了,才有资格讲道理,讲规矩礼仪。
上国风光很好。然坐井观天,自满自大,最是愚蠢。人站在山顶的时候要谨慎低调,国家也一样。女真人、西洋人,他们是强盗,因为他们此时处于山脚,山脚的一方要崛起,必须要露出锋利的牙齿,四处掠夺资源……”
指挥使告诉皇上的,和书本上、老师们讲的,都不一样。对比书本和其他老师,皇上当然相信指挥使。皇上听懂了,指挥使在说,大明的理学有好处,然太过于保守……
强盗不强盗无所谓,先吃饱肚子是根本。书本上都说“衣食足而知礼仪……”
而大明,甚至蒙古,站在山顶久了,锦衣玉食习惯了,牙齿都软了、甚至开始固步自封,一不小心就会从山顶摔下来……
皇上呆呆愣愣的,想了好一会儿,明白,又不明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执着地看着徐景珩,有不忍,还有某种说不清的希翼。
“肚子饿,要闹腾。子民被欺负,宝贝被抢,去打,大明人……”大明人和朕,不一样吗?皇上想问,却又没有问出来。
皇上人小,但他敏锐,聪明。他五岁的年纪,已然感受到,大臣们,民间的老百姓们,他们和他的想法,某方面就是不一样的。
皇上小小的苦恼,不明白怎么会不一样——他们是他的子民、臣子,君皇为头脑,大臣为心腹,百姓为四肢。可如今,头脑和心腹、四肢,脱节了……
徐景珩一看皇上的模样,心疼,微微低头,凝目注视着皇上的眼睛:“皇上和他们不一样。理学家带来的莫大凝聚力、忠君爱国……很好。可即使这好的一面,皇上和他们也不一样。”
皇上眼神迷茫,小小的孩子,想做唐太宗那样的好皇帝,却也和他爹一样,一心向往普通大明人的生活,看得徐景珩更为不忍。
徐景珩的声音一变,仿若柳絮在春风中舞动,冰雪被太阳融化,缓慢、轻柔、目光更是温柔宠溺。
“皇上和任何人都不一样。即使皇上不是皇帝,和任何人,也都不样。”
皇上蓦然惊喜——他就知道,徐景珩是不一样的。即使他不是皇帝,徐景珩也会宠着他,喜欢他。
徐景珩还说,即使他不是皇帝,他也和其他人不一样。皇上生来骄傲,自我意识觉醒的早,就觉得指挥使的话,一阵清风吹散他所有的烦恼,天高地阔,心胸大开——
皇上的嘴角咧的大大的,笑容那个灿烂——天上的太阳看到都躲到云彩里。
“我不一样。”皇上大声喊着,不说“朕”,说“我”,皇上也不知道为何,只看着徐景珩,水润润的大眼睛亮得惊人,一颗心欢喜的要飞起来……
徐景珩因为皇上的欢喜而欢喜,想抱一抱皇上,当即一个巧劲,抱着皇上举高高,可把皇上高兴坏了,知道徐景珩没有力气,他自己在院子里翻跟头一般飞来飞去——
皇上的喜悦之情无法言说,一边飞飞一边举着小木剑练功。皇上相信,等他长大,他就可以抱着指挥使飞高高,和指挥使抱着他一样。
文老先生一直在听他们说话,此刻和徐景珩站在一起,想提醒一句“风水轮流转”,又不忍心,又觉得自己果然也动了情,不再理智。
徐景珩的目光在皇上的身上,嘴巴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般:“‘风水轮流转’,我岂能不明白?”
他微微一叹:“天道要维持一个平衡,人间没有常胜……华夏人有一句话。”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他轻轻吟诵出来,磁性的声音宛若碧波随风荡漾。
“天刚强劲健,人应像天一样;大地气势厚实和顺,人应增厚美德,容载万物。”
“还有人说,人应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文老先生内心颤抖,就感觉自己要被徐景珩几句话说的动摇,一声冷哼:“那说的是‘君子’,不是人。你,皇上,都不是‘君子’。”
徐景珩转头,目光从他腰上的酒葫芦飘过,满是遗憾。文老先生更生气:“酒都不能喝了,还君子?”
徐景珩无奈,知道文老先生是关心他,当下笑道:“谁说不能喝酒?明天就可以和你不醉不归。你要不相信,我们出去喝更好。”
文老先生差点要他的大话噎住,瞪直了眼睛,就觉得徐景珩要么是更无赖了,要么是被美酒馋疯了。
徐景珩,确实叫美酒馋得慌。好友齐聚,他不能喝酒;最好的酒友在这里,他不能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