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给杨阁老放假,去南海度假?天了噜,还有南京六部跟着,魏国公也跟着,勋贵子弟们都跟着……我们也去!
有人说杨阁老不是去度假,是去打仗。然后大明朝野上下都知道了,南海出来乱子,杨阁老要代表皇上和朝廷,去安抚南海,接纳南海蛮夷,顺便度个假游玩一番——我们更要去嗷嗷。
反正甭管如何,我们要去,不能做官船,我们自己做私船,来来来,亲友们,你们谁要去,我们包一艘船……
杨阁老坐在轿子里,听着北京城人的热情,就觉得牙更疼。徐景珩不舍得皇上一个人在北京,是真的。会趁着他离开北京城,还不知道怎么霍霍北京城的官员,也是真的,这些人暂且乐呵吧。
杨阁老自认他的担心没有道理,可是其他人哪有心思去想这些。
勋贵子弟们,默然、不语。
这次出发去南海,不是当年出发去土木堡。大明武将勋贵们都知道,这是他们翻身的一仗,他们必须打赢,漂漂亮亮地打赢,培养新一代武将接班人,为了皇上,为了大明,壮我山河,重振武风。
文臣们默然、不语。
大明的勋贵武将们,曾经那么多,人才济济,多的用不完,多的朝堂站不下。一场土木堡之变,十个回来一个,再也没有大志气,每天遛鸟斗鸡,逛青楼听大戏……
唯有皇上孩子气的欢喜。第二天下午,皇上听说百姓都要跟去南海,忍不住出宫,在余庆怀里,听见百姓的热情和勇敢,眉开眼笑。
说起来南海打仗的事儿,皇上并没有觉得很大。他天生护短的意识里,不容许任何人欺负大明。有人来欺负他的子民,抢他的宝贝,那就打。
什么你说万一打不过?皇上的认知里,大明就是上国,就是打胜仗的一方。就是和吐鲁番蒙古签订合约,那也是皇上爱护他的子民不打仗,互市换更多的宝贝。
皇上眉开眼笑的,特大方地和余庆、张佐说:“南海市舶司开业,大臣们好奇,都想去看,你们也去看。”
余庆和张佐一起谄媚地笑:“小公子去,我们就去。”
皇上就矜持且英明地笑:“小公子去,祖母和娘去,小公子带你们,都去。”
皇上自觉,嗯嗯,朕大度,朕大方,皇上的大眼睛亮亮的,头顶的大太阳都亮不过。
大明要出兵,六部九卿都动起来。九月初八日,皇上在豹房宴请各个藩属国使臣,要回国的回国,要留下的留下。
大明各方准备妥当,九月初十日早上辰时正,天高气爽,朝阳初升。杨阁老领兵出发,朝廷战舰,官方船只,私人船只,铺满大明天津卫的海面,遮天蔽日。
皇上带着文武百官送行,面对杨阁老的一头白发,小玩伴们视死如归的模样,“哇哇”大哭。哭声和一声声礼炮声混合在一起,叫所有人悲伤落泪。
皇上是舍不得亲近的杨阁老离开,孩子气的哭闹。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他们知道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是永别,更是伤感。
可是,该做的事情,就要去做。大明儿郎,热血再次燃烧,永不退缩。
徐景珩抱着小娃娃皇上,看着渐行渐远的船队,默然、不语。
小娃娃皇上卖力地挥手,大喊:“一起回来……尽早回来……”声音破碎在风中。
杨阁老、许泰、邓继坤、常绍……听着皇上的哭声,看着岸上越来越小的身影,唯有热泪滚滚。
杨阁老和各位将军们,出发前,已经和徐景珩、六部尚书商议好打法,知道这一去,没有一年回不来,再回来就是皇上的五岁生日了,一时又是期待,又是伤感。
大明在南海一战,大明人自己说仁爱万民,教化蛮夷。后人研究,大明是硬生生地用无赖的围困战术,人海战术,取得胜利。大大小小的一次一次战役,全都是大明在培养武将,根本没当敌人是一回事。
大明上国,历史悠久的文化人,其余的都是蛮夷,不开化的野人。
小小的西洋蛮夷葡萄牙和西班牙,胆敢来大明家门口耀武扬威,打!穷困的南海蛮夷,胆敢对大明不尊敬,不服从教化,打!打完了,还教育小孩子一般地,温柔地说:“大明上国,仁慈大度,以后可别闹了,要乖……”
说实话,华夏后人研究这段历史,一方面因为大明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羞耻的脚指头都卷起来,却也不得不承认,大明人,天生骄傲,有骄傲的资本。
否则怎么说?那是他们老祖宗,与有荣焉!华夏后人低调地骄傲,大明朝的杨阁老,领着长长又长长的船队,到达宁波港口的时候见到魏国公徐鹏,好兄弟一般地互相寒暄着,对看一眼,一起豪迈地笑。
大明两京十三省,大明人从来都知道,他们有两个京都,北京是他们的新家,南京是他们的老家,他们哪一个都不能丢下。
北京六部九卿管理国家政务,南京六部九卿管理南方几省,粮草税银都有独立的调度权。大明要去正式打下来南海,必然要南京的全力支持,打下来后,也是有南京负责管理,否则这南海距离北京那么远,北京如何管得过来?
魏国公徐鹏是一个五十岁的中年美国公,俊秀的国字脸白白净净,一头保养得宜的美胡须,一身暗黄色的国公蟒袍,身姿挺拔,整整比杨阁老高一个头。
此刻他微微弯腰,力求一样高地和杨阁老说话,态度亲切和气。
“上次去北京还是四年前,皇上好吗?”魏国公本要问问杨阁老一路好不好,夸夸杨阁老风采不减当年,一出口,却是这么一句话,杨阁老看着他笑,他自己也笑。
“四年了,我作为南京人的其中一个,天天念着皇上,实在是……”
杨阁老非常理解他的心情,还因为他的问话,眼里都带上一份真心的亲切。
“皇上好。皇上马上过四岁生日,吃得好,睡得好,长得好。每次和徐大公子出门逛街,北京城的老少女子都说,看到小公子就想生小娃娃。不瞒国公爷,皇上这个岁数啊,正小脾气大的时候,可谁瞧着他都不由自主地疼爱……”
杨阁老说起来皇上的事儿,没完没了,反正在他眼里皇上哪里都好,闹脾气不接见佛道的人也好,偷偷爬树吓得所有人心脏骤停,在朝堂上耍无赖地嚎……什么都好。
魏国公听着皇上的趣事儿,脸上笑容加大,眼里也露出真心的笑容。这些事儿魏国公都知道,可百听不厌,每次听都乐哈哈地笑。更因为杨阁老对皇上的宠爱之情,非常满意,就觉得杨阁老更亲近。
皇上好,就是一切都好。魏国公的眼里浮现雾气,双手抱着杨阁老的肩膀,注视着杨阁老的眼睛,语气真挚。
“皇上年幼,阁老统领内阁,日夜辛苦大明人都看在眼里,都知道。”
“阁老这次来南方,放下心来,好好游玩一番。也是皇上的一番心意,我和你说啊,这南海,现在建设的,越来越好……”
杨阁老面色肃穆。杨阁老知道魏国公的欣慰和感激。天大地大,两京十三省的大明老少爷们,能像皇上长辈一般,对他们说一句“皇上年幼,杨阁老统领内阁,日夜辛苦大明人都看在眼里,都知道”的人,也只有一个魏国公了。
杨阁老一时情绪激荡,眼里也湿了。
“国公爷说得对。下官有生之年能来南方游玩,此生荣耀。”顿了顿,又哭笑不得,“下官是真没想到,还有游玩南海的一天……”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起欢声大笑。
谁能想到那?先皇无子,他们日夜悬着心。到先皇驾崩,皇上刚出生三天,不管他们平时怎么争斗,那一天,都是天塌一般。可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胆战心惊地守着大明,守着皇上长大。
谁能想到,皇上长得这么好,四年,皇上四岁,杨阁老就能放心地离开北京,还去南海游玩?
九月二十的晚上,魏国公和杨阁老在宁波港喝酒,既为刚过完四岁生日的皇上振奋,也为他们能有这么一天,聚在一起放心喝酒,怡悦。
喝醉了的杨阁老诉苦:“大公子啊,越来越欺负老人家了。这回不知道折腾什么。”
喝醉了的魏国公诉苦:“那是我儿子,可我管不住啊。除了皇上,他谁都不管,他娘几次去信说他该娶媳妇了,他都说不急不急。”
杨阁老就找到知己一般:“国公爷你不知道啊,皇上就是跟大公子学的越发顽皮。皇上以前为了半块月饼耍无赖,大公子不管,还教皇上在朝堂上耍无赖。”
魏国公醉的眼冒金星,随口一句:“他就一个无赖,偏你们都夸他……皇上跟他学,也好,将来可不能和先皇一样傻乎乎的吃亏。”
杨阁老一听国公爷提起先皇的一身孩子气,眼泪立马出来,抱着坐立不稳的魏国公放声大哭:“国公爷,这世上也就你能说这句话。先皇,他委屈啊。先皇一颗心为了大明……”
“先皇一颗心为了大明……”杨阁老醉倒了,还是念念叨叨这句话,对先皇这个学生,那是爱也爱过,恨也恨过,到末了,只有一句“先皇一颗心为了大明……”
先皇一颗心为了大明……先皇一辈子心软,孩子气的折腾,这是先皇美好的真性情,也是先皇的失败之处。先皇他总是不记得,他是皇上,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总想做一个普通的大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