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3266 字 2022-08-26

太平喘了口气,缓缓抬眼望着高力士,低声道:“我接旨又怎样?不接又怎样?”

高力士道:“公主接旨,则请您随奴婢下山。若不接,就是公主亲自断了立节王的生路。”太平的身子如怕冷般一阵战栗,颤声道:“我的其余子女呢?”高力士道:“县主们准予出家,至于其他三位郎君——宅家说,他对立节王法外施恩,一来是立节王明辨忠奸,二来是为薛驸马存嗣,”

太平死命攥着那封诏书,冷冷对高力士道:“告诉他,我接旨。”高力士到此时面上方露出一抹略带得意的微笑,道:“如此,公主便随我下山吧。”太平道:“你出去。”高力士双眉一样道:“宅家说……”太平怒斥道:“滚出去!”高力士胸膛一挺,却又想起皇帝交待得“不得无礼”,冷笑一声道:“如此,奴婢在寺外相侯。”

太平望着他步出院门,才身子一软,缓缓在树下的竹席上坐下,慧范关切地蹲下身子,低声唤道:“公主。”太平含泪摇头道:“别叫我公主,我为什么要沾惹上这两个字,我为什么要生在他们李家……他,他好狠的心,他是要花奴替他承担恶名,他是要花奴背着不孝的罪名生不如死啊!”她说到此处,绝望终于将她支撑一世的尊贵壁垒撕破,她俯首在膝上失声痛哭。

慧范望向那封被她丢落在地的黄帛,见上头写着:“太平公主子薛崇简,执心奉国,励节忘私。早辩忠邪,每有规谏。因被嫌嫉,加以鞭笞,事不见从,忠实可纪。宜甄逆顺,复基官爵。仍赐姓李。[5]”

简短流畅的几句话,却让看破了无常的慧范也为之心寒。太平忽然抓住慧范的手道:“法师,我现在已无可依托之人,请你告诉我儿子,让他活着,不管多难,为了他爹为了我,一定要活着!”

慧范点点头,他望着眼前痛哭的女子,心上涌起一阵茫然和内疚,经文上说,施惠于沙门之人,他们当该防护不令为恶,该当指授善处,该当令她不怀惭愧,亦无所畏。可是他现在非但救不了这女子,连她的爱子之心,亦无由成全。都说佛法广大,难道佛法能庇护的,仅仅只是殿上念经的几个僧侣么?为何他眼睁睁看着世人无生之欢悦,无死之自由。

他心慌意乱下,忙责备自己修持不深,亦如阿难当日拜倒在世尊足下哭泣一般,他还未参透这色相与无常。他不知该如何劝慰这女子,只得合掌低声念道:“须弥虽高广,终归于消磨。大海虽渊旷,会亦还枯竭。日月虽明朗,不久则西没。大地虽坚固,能负荷一切。劫尽业火然,亦复归无常。恩爱合会者,必归于别离。过去诸如来,金刚不坏身。亦为无常迁,今我岂独异。诸佛法如是,汝等不应请。勿偏于我上,而更生忧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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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高力士与葛福顺联袂进殿,葛福顺手捧一只黑檀托盘,其中赫然盘着一卷白绫。皇帝从案上抬起头,望见他们,神色间竟掠过一丝悯然,淡淡道:“办妥了?”葛福顺跪下将白绫捧上,道:“太平已于巳时一刻自裁,尸身现停放在故宅中。”皇帝道:“迁到慈恩寺去吧,让那里的和尚念几天经文,消解消解戾气。”

葛福顺退出后,皇帝向高力士道:“她可留下什么话?”高力士神色稍一迟疑,皇帝笑道:“朕这个姑母,朕最清楚,你尽管实说。”高力士讪笑道:“那些忤逆恶毒言语,宅家听之无益。”皇帝笑道:“咱们这一路如何走过来的,还在乎几句言语。从此之后,这样的话再听不到,反倒是遗憾。你说吧。”高力士道:“她说,她暂不往生,三途路上,等陛下应誓之日。”皇帝面色微微一变,随即笑道:“不过如此。也好,让她在黄泉路上看看,朕治下的大唐盛世。另一件事你办好了么?”

高力士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轻轻放在案头道:“稿子苏颋拟好了,用不用还须宅家裁夺。苏颋还命奴婢转奏宅家一句话。”皇帝眼睛扫着文稿,随口道:“你说。”高力士轻声道:“他说,请陛下勿惊太上皇。”皇帝一怔,笑道:“他到底是在腹诽朕。”高力士嗤之以鼻道:“他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哪里知道太平等人是怎样谋害宅家的。”皇帝摆摆手道:“这些话不要再说,他们读书人讲忠恕之道,最愚,最诚——”他的目光微微一冷,道:“也最好用。”

皇帝轻轻用指尖抚摸了那白绫半日,闭上眼去想太平现在的容貌,不知死亡是否能够摧毁她几十年如一日的美丽。日日和姑母相见,倒也不觉得她如何衰老,那张容颜似乎和幼时在洛阳宫中见她并无甚区别。只是她的裙裾越拖越长,面上的花子越帖越金光闪耀,她的神情态度越来越像她的母亲则天皇后。自己对她的情绪由孺慕到嫉妒,由嫉妒到憎恶,到最后生死相搏白刃相见,究竟这一次次地变化是由何事发端,他已经想不起了。他只知道他痛恨那悬于御座上的珠帘,自幼年起,就立志要将那珠帘扯下,无论那坐于其上的人,和他怎样地血脉相连骨肉相关。现在他终于亲手终究了这笼罩大唐五十年的女祸,若非女祸,凭他庶子的身份,断不会有今日的成就,若非女祸,他又怎会将生命中最美好的种种,尽皆失去。

皇帝站起身道:“罢了,咱们先去万年县狱,太平之死瞒不了太上皇多久,早早打发了他,免得节外生枝。”高力士道:“那等腌臜地方,何须宅家亲临,奴婢去一趟就成了。”皇帝笑道:“朕这个表弟不是寻常人,你不是他对手,现在朕又不能杀他,莫让你白吃个亏。再说,”皇帝神情略有些惆怅道:“毕竟是一起长大,这一别未必能再见,还是去送送吧。”

薛崇简被收押在万年县狱中已有三日,这座监牢虽属万年县管辖,比不上大理寺的规格,但究竟是天子脚下,时常关押重要人犯,亦是戒备森严。他独住一间牢狱,每日只有狱卒来送饭,他不知武灵兰人在何处,更不知外间已是何样天地。只是朦胧地判断,母亲失败了,但终究又存着些指望,大约皇帝也未胜得彻底,否则不会三日了还不见发落他。只要有舅舅在,母亲就算被夺了权柄,性命也应当无忧。他在无能为力的等待中,从惊诧焦虑渐渐归于麻木的宁定,此时人力皆已走到了尽头,生命,希望,绝望只能交付上天。

长安的七月常常有雨,那间牢狱年久失修,墙壁一角时常淅淅沥沥地漏下水来,初时搅扰得他烦躁不堪,且被那肮脏潮湿的气息熏得他阵阵作呕。后来在周遭牢房传来的哭喊呻吟声中,这唯一悠然的声音反倒成清凉的宽慰。他伸出手去,让那冰冷的水滴一滴一滴地坠落在掌心,那样不疾不徐的从容,如同铜漏一般。原来无论是华堂之上,还是覆盆之下,贫富生死可能都不平等,但唯有这随水而逝的光阴至为公道。那是繁华终将走向破败,恩爱终将走向离别,他开始看清生命的真相,原来人世的苦楚真的是没有底限的。他到了这个地方,才知道几日前对母亲的依恋,对李成器的思念,那些纠缠在期望之中的失望,都成了不可再得的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