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4599 字 2022-08-26

李隆基从未见她如此失措,竟是被她抢得愣了一愣,笑道:“昔有婕妤辞辇,今有夫人登床,什么宝贝,连我都不能看?”元沅满面通红,眼中几欲坠泪,低声道:“是奴婢自家的一些小玩意儿……奴婢、奴婢羞于示人。”李隆基笑道:“罢,你不许,我不看就是了。玉真公主小时候也有一个宝钿匣子,一次薛王要看,她生是和薛王打了一架,女孩子应当有些心事,我不看了,你收起来吧。”

元沅低声道:“谢宅家”,缓缓拭泪起身,转身将那匣子放入柜中,又在柜上锁了锁子,李隆基凝视着她的背影,目光不由便是一冷。她转身时李隆基已换上笑容道:“这字能看么?”元沅这次垂首不语,李隆基低头看时,却是一首湘夫人方写了开头,笔意与自己十分相似。他淡淡一笑道:“你怎么学的?”元沅面上红晕更甚,语气却平淡,道:“宅家往日里练字,常有写废的纸让奴婢去扔。”

李隆基想到方才那只奁盒,心中倒是软了一下,笑道:“你守着我,却用这法子练字。不嫌辛苦么?”他在她手腕上一拉,将她拖到身边来,将笔放入她手中,握着她的手续写下去道:“……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元沅倚在他身上,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竟是一阵阵眩晕,时光轰然褪去,她似是重新回到那遥远洛阳宫的小小斗室内。

写毕李隆基抬头望着她道:“思公子兮未敢言,现在还是这样么?”元沅怔怔望着纸上的字迹,低声道:“是。”李隆基道:“若是你心中无愧,为何不敢言?”元沅含泪垂首道:“奴婢心中有愧。”李隆基神色微微一动,叹道:“可以对我说说,或许我能帮上忙。”元沅低声道:“奴婢原是微贱之人,难荷宅家如此盛宠。”李隆基摇头道:“盛宠?你该是恨我的吧?你心里有没有后悔,该早些把那剂药给我投了?”

元沅如被雷击般一颤,举目望着李隆基,李隆基见她眼中有哀恸惊异,却无一丝畏惧,便又冷笑了一声,笑望那柜子道:“你把药藏在何处?是方才那个匣子么?”元沅终于在他的冷笑中缓缓跪下,道:“原来宅家都知道了。”李隆基点头,不明所以叹了口气道:“我初见你时,你才十三岁,也真难为你。那时候就知道有一天要给我下毒么?”元沅摇头道:“那时公主只让奴婢好生服侍殿下。”李隆基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还要听她的?”元沅道:“奴婢的父母垂拱年间流放岭南,奴婢没入掖庭。后来诛杀岭南流人,公主救下数百人,其中就有奴婢的父母。”

李隆基心中一沉,来俊臣诛杀岭南流人,起因还是自己的父兄,他和她的一段孽缘,不知是谁先亏负的谁。他咬咬牙道:“我只问你一件,刘幽求的事,是不是你告密?”元沅坦然应道:“是。奴婢只求宅家一件事,奴婢死后,请宅家对外只说奴婢是行刺不成,畏罪自尽。”李隆基知她怕太平公主伤害她父母,也真奇怪,这个死字被她说出,自己心中竟是颤了一下。若不想让她死,为何要来拆穿了她呢?他忽然想明白一件事,为何不肯再多等一天,原来他也在害怕,害怕今夜一战自己未必会获胜。若是他死了,她却回到旧主面前邀功,他该多寂寞。原来他竟是害怕失去她的。

他脑中一时有些迷蒙,是不是可以试试,他是皇帝,他想要的东西,没有谁能夺走。他语气有些踌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或者,等今夜过去,我会送你去寺庙中。”元沅抿嘴淡淡一笑道:“那时候,宅家会去看看我么?”李隆基不知该如何回答,却不愿她看出自己的烦乱,只得冷冷道:“应当不会。”元沅又是一笑,扶着榻边站起身,望着桌上的那幅字许久,叹了口气,她揭开襦衣,从衣角处拆下一个小包,从内倾出一小把黑色的粉末在掌心。

李隆基望着她的动作,心内游移不定,数度张嘴想阻止她,却寻不出任何理由。待见她将那撮粉末仰头服下,虽是锥心一阵疼痛,却终究忍住了,轻轻吐了口气,心中道:如此也好。

李隆基走出元沅房中时,天空已是一片苍云覆盖,连月亮都不见。高力士慌忙迎上来,道:“宅家没事就好。“李隆基恍惚一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先把门锁了,派人守在这里,明日再料理吧。”高力士一噎道:“她……”李隆基淡淡道:“死了。”高力士不由呆住,虽然早已料到,但亲口听皇帝说出,仍是心中乱跳,他自跟随李隆基后,几乎日日与那眉目婉娈的女子相见,骤然听闻她的死讯,阴云冥冥之下,竟恍惚觉得所处并非人间。

李隆基道:“传王毛仲,时辰不早,我们也该出宫了。”高力士用力咽下口唾液,道:“宅家,王毛仲……王毛仲,今日不曾进宫。”李隆基面色骤变,转过身颤声道:“他到哪里去了?”高力士道:“今日早晨商议之后,他就没有回家也没有入宫,可能……是逃了……”李隆基周身一阵发冷,踉跄退了一步,咬牙道:“他会不会去投太平?”高力士小心道:“此人外强中干,胆怯是有的,却不似背主之人。”李隆基死死攥住高力士的手苦笑道:“无论他是胆怯还是背主,我们箭已上弦,不得不发——或许他看出,我并无胜算。”高力士只觉皇帝掌心一片冰冷的湿汗,宽慰他道:“宅家的胜算,岂是王毛仲这等小人所能逆堵的。”李隆基黯然道:“他从我去潞州时就跟着我了……你,王毛仲,刘幽求,还有……”他脑中再度浮现起元沅用力咽下鲜血、还淡淡含笑的面容,强忍住道:“是最早跟我的,如今只剩下你了……”他忽然上前抱住高力士,爆发出一阵啜泣。

高力士愣了愣,他的手在空中抬了半晌,终于缓缓地按在李隆基的背上,低声道:“宅家,您该称‘朕’,自始皇帝始,皇帝皆当称朕。”李隆基从他肩上抬起头来,缓缓擦去眼泪,点头道:“你说的是,朕就从今夜起,当这个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1】这几个菜都来自唐代韦巨源烧尾宴菜单88

第八十七章 桑田碧海须臾改(下)

再过十余日就是盂兰盆节,宋王李成器请大慈恩寺布施两万贯,替两位已故的皇后做一场功德。宋王府未入七月就开始忙碌,预备盂兰盆会上的供奉物与各色百戏,又请了诸班僧侣在府中诵经。李成器缓缓踱出房来时已到戌时,虽未到天黑时,但因傍晚阴得重,院中已点起灯来。婢女阿萝跟着他出来,埋怨道:“这天气,要下雨就下爽利些,一味这样闷着,憋死人了。”李成器被她一说,想起今日里疲惫不安,大约跟这天气有关,低低诵道:“其雨其雨……”只念了一句,猛然觉得后边的字委实刺心,便又顿住了。阿萝不曾听清,询问道:“殿下说什么?”李成器摇头道:“没有。”

两人踱到了龙池边,这一片池子贯通五王宅,池中遍植莲花,眼下正是风光最好之时。延池两岸的杨柳上皆悬了绛纱灯,临岸的莲花被灯光映照,花瓣玲珑剔透宛如玉雕。虽然无风,那水也在灯光下跳跃不止,金红二色的粼粼波光在冥暗的池水中翻滚,似是点了无数的河灯,其间闪烁的皆是受苦幽魂的眸子,别有种诡谲的艳丽。

他沿着石桥缓缓步上水阁,阁中纱幔垂地,王妃带着几个女子隐身帐后,听高僧义福在念诵大般涅槃经。义福是高僧神秀的弟子,年纪虽然不长,但自幼出家,诵经时自有一股哀怜人世的悲悯:“仁等,今当速往速往。如来不久必入涅槃。复作是言。世间空虚,世间空虚,我等从今无有救护无所宗仰,贫穷孤露。一旦远离无上世尊。设有疑惑当复问谁?”[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