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简见武灵兰只是坐着不动,道:“我没事了,你也上来歇一阵吧。”武灵兰道:“你身上有伤,别让我碰着了。”薛崇简淡淡一笑道:“你睡觉一贯安稳。”武灵兰也报以一笑,他们语气平和,如同数年后重逢的熟人。
薛崇简艰难地向里挪了挪,给武灵兰让出一块地方,武灵兰脱去了外衣,解开发髻,一头黑瀑般得长发拂到薛崇简的脸上。她轻轻拉起衾被盖住自己身子,却露出一段雪藕一般的手臂,她在微光中注目着他沉在阴影里的轮廓。外头似乎又在下雨了,促织的叫声隐匿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长安的夏夜便是让人如此惆怅寂寞。她知道薛崇简也不曾睡着,她等着他开口,解释她心中的疑问,可是她却又并不期待,只因她一早便知道那答案并不会让她欢喜。这熏香,这帛帔,这伤痕,以及此时薛崇简心中的思念,都与她无关,她仅仅是睡在他身边的人。
薛崇简外伤加高烧,一直折腾到八月底才能起身。新皇即位给他有封赏,他推说在病中,让武灵兰到外间去替他接旨。他刻意让自己病着,可以躲避在这小小的寝阁中,就不必去谢恩面圣。他将自己一些不想见的人,和想见却不得的人,都用病痛的理由隔绝开。
那一日武灵兰推开窗户,一股甜香飘进室来,薛崇简诧异道:“你用的什么香?”武灵兰道:“没用什么香。”她留心嗅了嗅道:“倒忘了,这个时节该是桂花了。”薛崇简闻言心中一动,缓缓踱到窗前,透过千万重雕楼凤角,凝望着远方那淡淡的一抹山脉。他低声道:“南山的桂花开了吗?”武灵兰只觉他语气有些蹊跷,也未深究,随口答道:“想来是吧。”
第八十五章 桑田碧海须臾改(上)
八月庚子,李隆基即位,改元先天,尊李旦为太上皇。群臣五日一朝太上皇于太极殿,皇帝每日于武德殿受朝。只是太上皇称“朕”,皇帝称“予”,朝中三品以上除授及大刑政仍然决于上皇,皇帝比之当日监国时,并未增加多少实际权柄。无论这“双悬日月”的奇景是何等不合古制,毕竟也是天子登基,免不了纷纷攘攘的庆典及大赦天下。到了八月底,皇帝立太子妃王氏为皇后,宫中的彩幔尚未撤去,就出了震动朝野的“刘幽求张暐案”。
刘幽求与右羽林将军张暐密谋,欲调兵诛杀宰相崔湜、岑羲,清除太平公主党羽,却不料兵戈未起,就被太平公主先发制人密报太上皇。太上皇即刻下令拘捕刘幽求与张暐,有司定刘幽求等人为死罪。此时距离皇帝登基,也不过才十一天。
因皇帝只能处理三品以下的官员除授,一切大刑政仍由太上皇亲总。因此大理寺的奏本是直接越过了皇帝,送到了太上皇手中。局促于武德殿惶恐不安的李隆基等来高力士探知的判决,已到了宫门下钥月上中天时。李隆基但觉眼前一黑,向后退了两步,勉强扶着隐几缓缓坐下。高力士吓得魂飞魄散,膝行上前抱住皇帝的腿大哭道:“宅家,宅家千万保重啊!您别急,容奴婢再去想办法,奴婢明日就去找张大人……”李隆基无力地淡淡一笑道:“明日早朝太上皇亲临下旨,谁也没办法的。”
他轻轻抬手道:“我没事,你下去,让我想想。”高力士不敢违拗他,缓缓一步步退后,他望着自己追随多年的少年,已无法再维持众人面前正襟危坐的形容,疲惫不堪地侧靠在隐几上。过了片刻,皇帝似乎重新聚集起了力气,他站起身来正正衣襟,从壁上摘下珊瑚手柄的藤马鞭,大步走入一片清明夜色中。高力士愣了愣,踏出一步却又站住,他知道他的君王,要为了自己的亲信知己赌上一个皇帝的自尊,做最后的一搏。自己没有能力帮他,却也至少要让他不必难堪。
太上皇对着那封判决也是长夜难眠,忽然内侍在门外禀报道:“太上皇,宅家跪在殿外,高举一条马鞭,亦不说是何事。”豆卢妃一愣道:“皇帝这是怎么了?”太上皇叹了口气道:“他要为刘幽求张暐求情。”他向内侍吩咐道:“告诉皇帝,就说朕已经歇了,请他回去,有事明日早朝再议。”那内侍去传话,豆卢妃道:“您这是为何?”太上皇微微苦笑道:“我怕自己经不住他求恳,会真的应了他。”
那内侍去而复返,道:“宅家还是跪着不动。”豆卢妃望望外头,面露不忍之色,她抚着太上皇肩头道:“容妾问一句逾矩的话,您也认为刘幽求和张暐该死么?”太上皇摇头道:“刘幽求有大功于社稷,若非谋逆,一切罪过都该减等。只是……”太上皇不胜抑郁地推开那封奏本道:“刘幽求和张暐密谋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瞒着三郎,我欲杀刘幽求,也是不愿三郎涉案太深。”
豆卢妃迟疑一刻道:“岑羲崔湜等人对皇帝多有不敬,皇帝年轻气盛,容不得他们,也是人之常情。”太上皇道:“诛崔湜岑羲不过是名目,太平才是他们锋镝所向。他即位十一天便如此,令我寒心太甚。”豆卢妃温言劝道:“他是您选的,孩子么,总要容许犯错儿。”太上皇苦笑道:“我一直心中有隐忧。他们兄弟五人,论志气才干,只有三郎最像太宗皇帝。大唐几经磨难,唯有他的气度魄力,能一扫朝堂颓丧之气,开中兴之盛世。可是这个孩子……你可知道,上个月,他宫中的一个宫女小产?”豆卢妃诧异道:“未曾听说。”太上皇苦笑道:“我派人去查了,是有人给她打了胎。孺人杨氏也是那两日晚间出血,却未曾请太医,近日才报上来说有了身孕。”豆卢妃又惊又骇道:“您难道是说三郎……三郎子息不旺,为何如此?”
太上皇轻轻点头道:“那个宫女是当日太平送给他的,当时又恰遇彗星,他大约是不愿贻人口实。”他站起身来,在殿内缓缓踱步,似是自言自语:“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让他少年时受了太多孤苦,他缺乏太宗的仁德,他似乎不会爱人……”
李隆基在武德殿外已直挺挺跪了一个多时辰,他不知什么时候那扇大门会打开,双膝痛到了极处,依然不敢跪坐下来稍做休息。只是双臂已累得实在无力举起,只得将那条马鞭放置在身前,每逢身子摇晃快要支持不住时,便用手稍稍撑一下地面。腿上的痛楚直入心肺,让他心中对自己起了微微的鄙夷,原来自从做了太子后,每每见父亲都是一拜即起,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长时间地跪着了,以至连这一点点的苦楚都受不了。
寝殿中的灯光一直铺到了阶下,那雕栏玉砌如同漂浮于一片波光粼粼的水中,他知道父亲并没有入眠。一抹下弦月光影淡薄,反是显出几颗泛着冷光的星星来,几只鸟雀的黑影从他头顶飞过。他只觉此情此境甚是熟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数百年前,曹孟德挟天下之势,于长江上横槊赋诗,留下千古豪情令后人瞻仰。他高歌天下归心百官拜服时,汉宫中的冷夜凄风中,汉献帝看到那一弯明月数点孤星的心境,只怕只有自己才能懂得。
从平王而至太子,从太子而至皇帝,虽然每次和太平交锋都在劣势,但依仗着父亲的庇护,让他终于得以统驭天下。这虚幻的身份蒙蔽了他的身心,以为天下一诏可定,以为过得几日,就可以招姚崇宋璟回来,以为凭他和刘幽求张暐几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削去太平的根植于朝堂数年的势力。姑母如此迅捷的得到密报,大理寺如此迅捷的判决,眼前紧闭的宫门,终于让他看清了真相,在这太极宫中,他不过是个可笑的傀儡。所以刘幽求不能死,这已是他最后可用之人,若是这次再让臣子替自己受过,他就会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