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3371 字 2022-08-26

不一时元沅将地上棋子捡尽,捧着木盒上前跪在李隆基面前,李隆基皱眉道:“你捡它作甚!”元沅低声道:“请郎君再砸。”李隆基道:“我为甚要再砸?”元沅垂首道:“郎君余怒未消,于其郁郁伤身,不如拿它出气。”李隆基向太子妃冷笑道:“到底是姑母教导出来的人,这份泰山崩于侧而目不瞬的本事,你还差得远。”元沅捧着盒子的手微微一颤,仍是不曾抬头,低声道:“郎君拿奴婢出气也可。”

到了这份上,李隆基倒不好发作了,他厌烦地挥挥手道:“都下去。”却随手将那玉盏递给元沅道:“再添。”太子妃怏怏地向他行了礼,带着几个内侍婢女退出,元沅回身将那盏酪浆递给李隆基。李隆基有些黯然地抚了一下那只手,低声道:“朝中出了些事——我没有疑你的意思。”元沅微微抿嘴,道:“我知道。”

太平公主来到后殿,虽在皇帝的劝慰下,兀自流泪不止。皇帝亲自在金盆中摆了手巾递给她,太平只是不接,皇帝无奈下只得将自己袖子递上去,道:“那用这个。”太平愣了一下,破涕一笑,两行泪珠却又滚了下来。皇帝叹了口气,道:“今日之事,来找我的是姚崇宋暻,既然三郎也请求处置他们,我将他们贬出京师,再将刘幽求迁为中书省,他们空出来的宰相之职,让萧至忠与崔湜、李日知来补,可好么?”

太平默然不语,过了片刻道:“我并未说要将萧至忠和崔湜擢为宰相。”皇帝摇头道:“萧至忠当年为你我鸣冤,我早有提拔他的心意。崔湜这人虽然有些好货的毛病,但他文字上强过姚崇,当文学之士用还是可以的。只是,你和定王……” 他说到这里,似有些难以出口,又顿了一顿,方道:“能先到蒲州去一阵么?那里距离长安比洛阳近许多,快马一日可至,传递消息也方便。”

太平颤声道:“原来四哥先礼后兵,还是要将我驱除出京。”皇帝扶着她的双肩道:“阿月,你不要误会。这不是贬斥,只是眼下我贬了姚崇宋暻,是对东宫极大的打压,也许现在动摇东宫的谣言已经传遍整个长安了。张说有句话是对的,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储君安方能天下安,我也不能令三郎惊惧过甚。你去蒲州,只是避一避风头,你的几个年幼儿女,可以和你同行,大郎和花奴,在朝中都身居要职,他们就不必动了。四哥向你保证,你不在的日子里,朕凡事皆与萧至忠崔湜商议,军国大事也派人去蒲州垂询你,三月之内必然招你回来。好么?”

太平偏着头只是不语,皇帝用手指蘸了盆中清水,在桌上缓缓书写出“太平”二字,温言道:“阿月,你可记得爹爹当年为什么给你赐下这封号么?”太平冷笑道:“四哥万几烦冗,不必如此费神跟我绕弯子。”皇帝淡淡一笑道:“‘和安敦勉,莫不顺令。黔首脩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爹爹是希望他的儿女,能给大唐的子民带来太平。”太平秀眉一扬道:“我可曾残民以逞?”皇帝笑道:“没有,自然没有。只是阿月,现在天下需要一个安稳的储君,你能稍稍宽恕三郎这一次么?算是四哥求你了。”皇帝站起身来,向太平缓缓一揖。

当日皇帝下诏,贬姚崇为申州刺史,宋璟为楚州刺史,参知机务刘幽求罢为户部尚书,一时中书省中亲善太子的宰相几乎涤荡殆尽。而迁宋王、豳王的诏书自然也作废,只是太平公主暂时安置蒲州。皇帝复下制云:“诸王、驸马自今毋得典禁兵,见任者皆改它宫。”算是对东宫稍加安抚。

姚崇宋暻同日出京,两人一往东南,一往正东,为了避嫌,也不结伴而行,只在灞桥分手。初春时寒风割面,杨柳尚未着色,一条条枯枝乱舞于濛濛寒烟之中。桥下冰雪未消,几匹马只百无聊赖在一旁嚼食枯草,姚崇和宋璟在桥头略坐了一阵,也未见有僚友来,两人相顾一笑,宋璟举起酒杯道:“罢了,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饮了这一杯,你我便可分手了。”姚崇点点头道:“你莫要怨恨太子。”宋璟道:“无须多言。”

两人刚一碰杯,却听一阵急促马蹄声,有个尖细的声音道:“二位大人,竟不等我同饮!”高力士在桥头翻身下马,解下两个小包匆匆奔上前道:“二位大人,郎君今日不便送行,命我为二位大人送些药材来。此去山川遥远,履霜坚冰,还请二位大人善加珍重。”姚崇道:“多谢中贵人。”他接过一个锦包,打开一看,里边是几小包药材,包上也都各有签名,见是使君子、远志、当归、忍冬四味,心下便了然,恭恭敬敬向西一拜,道:“多谢太子厚赐。”高力士叹道:“郎君说他有愧于二位大人,今日先命奴婢代他向二位大人叩个头,他日相见,郎君定要亲自赔罪。”他说着就要跪下,二人忙扶着他道:“万万不可!”姚崇道:“中贵人回禀太子,吾二人虽是一把朽骨,亦会保重至六合统风、九州同贯那一日。”

姚崇宋暻走后,太平公主也动身前往蒲州。此后几日,李隆基仍是与往常一般,每日早朝前往武德殿叩问圣安,只是退朝后立即返回东宫,连张说等旧臣都一概不见了。那日皇帝午觉起来,静默一会儿,想要寻个人来说话,才想起来妹妹已经离京,李成器与李隆基近日来也不敢在自己这里久坐,现在当真体会出了孤家寡人的滋味,无可絮语之人,无可消遣之事。皇帝黯然一笑,他望望堆积案头的奏椟,只随手抽出一张帖子临摹,信笔临到“中冷无赖”四个字,怔忡一阵,只觉正是自己眼下最佳写照。皇帝复又叹了口气。

一个内侍进来禀报:“郎君求见。”皇帝听闻儿子终于肯主动来见自己,也自有些欢喜,忙搁下笔道:“快传。”

李隆基快步走进来,也不知是不是走得急了,跪下向皇帝叩首时,背脊起伏得明显有些快。

皇帝问道:“外头可是还冷得很?来人,赐茶。”内侍将一盏热茶捧给李隆基,李隆基谢恩接过,却不饮,双手捧着那青瓷茶盏只是垂首不语。皇帝只觉他今日神情有些异常,询问道:“你怎么了?”李隆基低声道:“臣只是想到,臣在爹爹这里有热茶熏笼取暖,宋广平大人却在天寒地冻中几乎命丧颖水,臣心中抱愧,实在咽不下爹爹的赏赐。”他恭恭敬敬将那盏茶又放回皇帝身旁案上。

皇帝吃了一惊,忙问道:“怎么回事?”李隆基道:“京兆府昨日接到回报,宋璟走到许州城外时,被一群盗贼所犯,盗贼们将宋大人拉下车来推入颖水中,万幸被河中渔船救起,才逃得一死,却也染了极重的风寒,现今卧病于许州驿,未能前行。”

皇帝惊道:“立刻让太医院派人去许州为宋璟诊治,再命许州刺史缉拿人犯。”

李隆基缓缓抬头道:“那数名盗贼与宋大人的家仆撕扯时,曾有一二人脱落了裹面头巾,恰好宋大人有名家仆认出,其中一人是长安街头无赖王万。昨日京兆尹于胡姬酒肆将王万拘捕,他声称,是南衙千牛卫中一名叫高进的金吾找到他,给了他五十贯钱,说奉立节王之命,让他纠集些人,于宋大人东去途中惊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