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自谓骄奢凌五公(下)
昏暗的寝殿里只在远离皇帝御榻的地方点了一盏灯,上官婉儿坐在书案前,凝望着镜中的影子。镜中美人梳着高耸的发髻,如同受惊起飞的鸟儿一般临风招展,莹洁素净的面容不施脂粉,唯有眉心一朵殷红的梅花,将整张面庞点缀的娇弱艳丽。她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会儿,抬起手来,抚摸着那朵梅花,微微凹凸不平的触觉,召唤回记忆中锥心刺骨的疼痛。这朱砂刺青便宛若她的一生,在展示人前的美好之下,隐藏的却是一滩污血,无尽痛楚,与永无法痊愈的伤疤。
她默默地将镜子覆在桌上,不知何时陛下就会醒,病中的皇帝容颜憔悴,为了防止她不快,宫女们都小心地不让她看到镜子。上官婉儿站起身走到窗下去,为鎏金香兽添香,先拈出一颗香球,忽然想及,她并不知道过了今夜,自己,乃至皇帝究竟是什么样子,索性就将丝囊中的香球都投了进去。她拔下头上金簪将香灰拨开些,几个火星飘出来,在空中一闪即灭,随即是一股刺鼻的凤髓香味腾空而起。她漠然地望着被火光映亮的香球,灼热的香薰盖子烫着手也浑然不觉,这破釜沉舟一般地点香,她之前也有过一次,那还是在推事院。却不料一转眼间,幽香依然甘冽,那日所见的人,无论恨的爱的,都已经不在了。
她小心将窗户微微拉开一线,一股凛冽如刀的冷风直劈进来,飞舞的雪花扑进她的眼眶。她忙又将窗户掩上,这场大雪断断续续从去岁延续到了今年元月,整座都城仍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她静静地倾听了一会儿,窗外朔风撼动窗棂的声音,呜呜如同突厥人吹的胡笳,让人不禁就想起了远方未归的亲人。她轻轻地笑了笑,从她记事起,她就没有亲人可以思念了。她经历过那么多男人,薛绍,李显,武三思,张易之,张昌宗,崔湜,他们或者惊才绝艳,或者位高权重,爱过她也被她爱过,却没有一个,能在此时让她想起来觉得温暖。她想起自己少年时的诗,思君万里馀,她的一生都好像在思念一个万里之外的人。
现在,玄武门的羽林健儿们,是不是正在踏着积雪,迎着朔风,向这边奔来呢?他们兴奋的喘气声隐没在怒号的北风里,他们整齐的脚印被积雪覆盖,等天明之时,洛阳城的百姓走上街头,看到的依然是一片干净的琼瑶世界,只是这天下,却已不知归了谁手。上官婉儿想着那情景,不知为何,嘴角竟牵出了一个微笑。
从长安四年秋张柬之入京为相,到第二年神龙元年正月姚崇返回神都,这场政变在神都城茫茫白雪的掩盖下,悄无声息地策划了四个月。最终出面的筹划之人有五位,宰相张柬之,检校太子右庶子崔玄玮,相王府司马袁恕己,中台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他们的官职无声地透露出背后的支持者,也免去了参与之人的后顾之忧。上官婉儿心里隐隐觉得滑稽,她竟有些期待,皇帝与自己三个儿女见面时的心境。没有人能永立于不败之地,千军万马战胜不了的强势,往往被不着痕迹的光阴轻轻碾碎。
“昌宗……”榻上的皇帝在梦中轻轻唤道。
上官婉儿忙回到榻边,低声道:“两位张大人在迎仙宫为宅家祷祝。”皇帝似乎并未醒来,稍稍侧过颈子继续沉睡。上官婉儿松了口气,为皇帝轻轻掖了掖被子,她的手碰到了皇帝的手,不由一愣,那只手宛若枯木,松弛的肌肤上摺起纵横的皱纹,印着一块块暗色的斑点,被自己白皙的手一衬,看去甚是可怖。
她想起那一日,一个明艳的女人笑着向自己伸出手。那只手丰腴白腻,透出微微的粉红,腕子上的四五个金钏上系着一只精巧香囊,下垂的广袖边缘,是用闪闪的金线勒出花纹。这只手于她在掖庭中所见的,那些憔悴于劳作的女人的手都不同,微微翘起的指尖含着诱惑,仿佛是佛祖指拈兰花,接引她前往黄金铺地天女散花的西方极乐世界。
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原来有一日,这只手也会枯瘦得如此丑陋。上官婉儿想起太平随口说的一句话,红颜枯骨,也只是一瞬间事。她望着自己的手,心中起了一阵茫然的心酸,是否也会有一日,她望着自己的手,恐惧于时光的不得再得?
皇帝骤然从梦中惊醒,她迷蒙地望着上官婉儿面上所挂的泪珠,诧异道:“出什么事?”婉儿尚未及回答,外间便起了一声宫女的惊叫:“……太、太子殿下……”纷乱的脚步踏碎了寝宫的宁静,婉儿心中狠狠一跳,转过身去,帘幕霍然被揭起,一股带着血腥气的冷风冲进殿来。当先进来的是几个满身铠甲的将军,婉儿站起身,看到在他们身后,太子的女婿王同晈,搀扶着脚步虚浮的岳父。婉儿下意识去寻找那血腥气的来源,她终于看到羽林将军李多祚的手中提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李多祚一生驰骋疆场,杀人无数,他如此随意地提着两颗头颅的头发,乱发与鲜血盖住头颅的面目,让上官婉儿分不清谁是五郎,谁是六郎。她却清楚地记得,与他们肌肤之亲时的不同感受,五郎强势,六郎柔顺,不管那皮囊之下包含的魂魄是和何等肮脏罪恶,那皮囊都如同丝缎一样柔滑,给她带来登仙一样的快乐,她疲惫繁忙的神魂,也只有在这样的快乐中才能暂得休憩。与日月同辉的美丽,却禁不住胡人将军随手的一刀,这便是无常。
上官婉儿半是厌恶半是恐惧地按着胸口,瘫坐在榻上,她下意识地去搀扶榻上的皇帝,二十多年来,这妇人是她唯一的依靠。皇帝在一瞬间惊醒了,她强行撑起身子,虽然不施妆容,可那双威仪赫赫的凤目依然如寒冰砭骨,让从风雪中闯进来的大臣将士们,都不自禁地打个寒颤。
皇帝微微的冷笑含着轻蔑:“谁要谋反?”张柬之望了一眼面色发青的李显,深吸口气,上前一步躬身道:“张易之张昌宗谋反,臣等奉太子令诛之,称兵宫禁,罪当万死!”皇帝的目光这才停在李多祚的手上,她死死盯着那两颗头颅,嘴唇微微颤抖,神情说不出是震惊或者悲哀,而后她慢慢的抬起头,与隐身在人群后的儿子对视。
王同晈分明地感到,被皇帝的目光扫到时,太子的身子明显地向后一闪,似是想要夺路而逃,王同晈只得用力搀扶住太子,几乎是拖着他,来到了皇帝的榻前。皇帝微微点头,语气中竟带着几分柔和,真的像是母亲对自己儿子的谆谆叮咛:“原来是你。显,你出息了……”李显颤抖着道:“儿子……臣……不是,是他们……儿子……”他如梦呓般说着不明所以的话语。
皇帝缓缓躺回枕上,淡淡道:“小子既诛,你还东宫去吧。”李显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应声道:“是。”抬脚就要走,群臣大吃一惊,桓彦范拦住李显大喝道:“太子安得更归!昔天皇以爱子托陛下,今年齿已长,久居东宫,天意人心,久思李氏。群臣不忘太宗、天皇之德,故奉太子诛贼臣。愿陛下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群臣扶住李显,一同跪下,齐声道:“请陛下传位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