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器已泡了半个时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今日闹得那么大,瞒不过父亲,也瞒不过皇帝,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他不知该怎样再去面对花奴。花奴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来擦澡豆的孩童,他们的距离已经近到无可再近处,在走一步,那根针就会刺破肌肤,流淌出滚烫的血来。可是他却退不开,他的心随着热气,一直一直在往上浮,连他奋力用手去按,都按它不住。
阿萝匆匆进来道:“殿下,相王殿下回来了,叫你快些出去。”李成器身子轻轻一颤,忙问道:“爹说了是什么事?”阿萝道:“不知道,看样子似乎着急得很,让殿下不要耽搁。”李成器微微苦笑,他知道这祸端由他惹下,还该他来承担,却不料来得如此快。他怔了一怔,从浴池中站起,阿萝拿过白罗长巾为他擦身,他接过道:“我自己来,你快去寻一根藤条来,在外头等我。”阿萝吃惊道:“要那东西作甚?”李成器道:“别问那许多,快去就是。”
阿萝满腹狐疑出去,也只好寻得一名内侍,让他拿了一根责罚下人的藤条来,刚返回浴室,已见李成器穿好了衣裳。只是他头发尚未晾干,湿漉漉地垂在肩上,脚下也未穿鞋袜。李成器接过她手上的藤条就向外走,阿萝惊道:“殿下,你还没穿鞋梳头呢!”李成器望着她苦笑道:“原该如此。[1]”
阿萝跟着李成器三载,即便是在拘禁中,也从不曾见他有一刻衣冠不整过,不由好生不解,跟在他身后。李成器走出两步,又回头低声问:“当日的棒疮药,你还留着么?”阿萝张了张嘴,道:“应该……都在……”李成器点了点头,加快脚步出去。到了正堂,看见父亲负手站立,他便双膝跪下,将那根藤条双手捧过头顶,膝行道李旦面前,道:“儿子行事荒唐,令爹爹蒙羞,请爹爹从重责罚!”
薛崇简讶然地望着一身白衣的李成器,他的头发上还挂着水,光滑沉静地坠下来,在满室灯光映照下,黑得泛起点点绿光来,亮得能照见人影。灯光似也无法其上停留,与那晶莹水珠一起,一闪一闪的发着冷光,慢慢滑落,滑到发梢,流光溢彩地一转,又悄然坠入他衣衫中,不见踪影。薛崇简头上轰然一响,不仅仅是因为他从来见过这样的李成器,还因为李成器发上的光彩,就如方才外间让他徘徊依恋的清辉,一模一样。
李成器的半边脸颊隐藏在黑发中,露出的那半边愈见白嫩如玉,微微带着水光,柔嫩地如同婴儿一般细腻脆弱。许是他心怀羞惭,许是他刚从浴池中出来,那白皙的肌肤下,又隐隐从内里透出温润的粉红,骊山的桃花玉也没有这般颜色,东海的珍珠也没有这般颜色,凝碧池的芙蓉也没有这般颜色。薛崇简忽然明白,为什么文人骚客的诗文中,会用那般眷恋之情去歌咏绿鬓朱颜,会在它逝去时那般悲痛。这原是人间最珍贵的美好,它闪耀的光华是如此强烈,让人对天地造化心悦诚服,又愿意用一切代价,换取这美好的停留。
作者有话要说:[1] 科头跣足,是古人请罪的形式。
太晚了,我得睡了,所以只能发一半,留着板子待明朝。
我知道大家盼什么,快了,就快了。
第四十八章 罗帷翠被郁金香(中)
李旦见儿子脸颊边还有一块淤青,满腹疑惑,现在却问不得,叹了口气道:“奉陛下口谕,有话问李成器。”此话一出,堂上人都惊了一下,李成器忙将藤条放置身旁,俯身叩首道:“臣李成器恭领圣训。”薛崇简等人也都忙跪了下去。李旦道:“李成器,尔屡以读书故请出阁,朕从尔请,拔擢贤德忠良之士,为汝傅友,且令尔父亲为督导。今尔出阁七日,即悠游于娼优之门,此尔傅友之过,亦尔父之过耶?”
李成器赤足跪在地上,阵阵寒意激得他轻轻颤抖,他想象皇帝斥责这番话时父亲的尴尬畏惧,羞惭地几乎要昏厥过去,涨红了脸重重叩首道:“此皆臣荒疏学业,荒唐不肖之故。”李旦接着道:“国家多事之秋,朕与太子日夜勋劳,异姓将士尚知同仇敌忾、用命血战,尔身膺王爵,食民膏血,与兄弟挥拳于娼妇之所,尔心可安?”
薛崇简想不到不过是打了一架,竟然惹得皇帝用如此重的话训斥李成器,见李成器跪在地上头也抬不起来,按在地上的白皙十指只是哆嗦,忙抬头分辨道:“舅舅,架是我打的,表哥没有动手……”李成器已低声道:“臣惭愧,臣上辜圣恩,下愧慈亲,罪该万死。”
李旦叹了口气道:“来人,请内侍省的中贵人进来,将李成器杖责三十。”
李成器的肩头下意识一缩,随即又轻轻松了口气。他最怕的责罚,便是皇帝将他与几位弟弟重新召入宫中,原来只是要将他责打一顿,这实在是最好的结果。他低头望见放置在身旁的那根藤条,一时只觉得自己甚是可笑,他犯下如此大的过错,连累得父亲也受了皇帝斥责,怎么还有脸面奢望,仅仅抽几下藤条便混过去?皇帝便是要打死他,也只是他咎由自取。
想到这两日来的种种纠葛,以及即将上身的笞打,李成器于本能的畏惧外,反倒有些释然。他无法决断、无法面对的人事太多了,最好是这顿杖子能打得他昏过去,能让他暂时躲避一刻。李成器叩首道:“臣谢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