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这样,他要和表哥去看看骊山的山水究竟是什么颜色,他们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做,又怎能让李成器离开?他宁可惹得表哥生气,宁可被他打屁股,不能放他走。他低下头悄悄用手抹了下眼泪,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跟表哥争辩,他说不过他,表哥肚里总是有一大串一大串的道理。李成器要想父亲、想弟弟、想远得看不着的苍生百姓,薛崇简却只是如孩子一般,紧紧牵着表哥的衣角,不肯放手。
那扇子打落一下,便在雪白肌肤上留下一道齐齐整整的绯红痕迹,五六下过去,薛崇简臀上便如染了胭脂一般。他忽然想知道李成器应下皇帝婚事时是怎样的心情,有没有对自己的一点不舍?他屁股上本就一片火烧般灼痛,又麻辣辣得甚是难受,被这念头一牵扯,下一板打落时,更是觉得疼到心里去了。他也不知道李成器究竟用了多大力气,能把这一支玩赏之物变得刑具一般厉害。
他一时暗恨自己多事,天气尚不算热,带着这东西做什么。要是他不曾带来,李成器气极了也只能将他按在腿上打一顿巴掌,就如小时候一般,料来会好受许多。一时又担心李成器用力太过,将那扇子折断了。一时疼得厉害,又隐隐希望干脆早些打断了,扇子坏了还能修,李成器现在气头上,连个数目也不说,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薛崇简心中七上八下,努力胡思乱想,不去专心体会那份痛楚,二十余下过去,却是什么也想不起,只觉臀上一阵阵如针挑般,他这个姿势趴着,臀上肌肤紧绷,疼痛都留在皮肉表面,连散都散不去。他偷眼向后一看,正看见李成器高扬着手臂挥下来,心中又酸又痛,浑身都随着那道毒辣痛楚一颤,只想伸手回去挡一挡,或是跳起来挣开。他咬牙咬得两腮发酸,太阳处也突突跳动,只得张口嘴略透口气,压着哽咽低声道:“表哥……我知错了,饶了我……”他还想讨好李成器两句,强笑道:“也饶了它,我下次带藤条来给你打……哎呦!”他一松口,便更加忍不住,几声呻吟溢出口唇。
李成器见他还有心说笑,全无一点真心悔过之意,虽是薛崇简臀上已成一片深红之色,臀峰上几道棱子突起来横亘在那里。他心中疼惜之极,手上却是下得又狠又快,他如何告诉花奴,这世上不止他们两个人?他们并不能毫无负担地活着。薛崇简被这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板子打得脑中发晕,急痛下说不出话,只觉汗水流进眼睛蛰得难受,却是不敢抬手去擦,他只怕动一动手指,就忍不住回手去抓扇子了。
初夏天气渐渐炎热,薛崇简早已是痛得汗流浃背,他虽不曾数数,却估摸着也有四十下了,李成器全无一点罢手的意思。他心中绝望,更难再忍,痛呼两声求饶道:“表哥,别打了!”他等待片刻,却不闻李成器答话,满室中都只有扇子笞落在自己皮肉上的啪啪声,连窗外稀稀拉拉的蝉鸣都压住了。又是接连两板都笞落在臀峰上,薛崇简只觉自己一颗心都要跳出来,又痛又怕,下意识一回身捉住了李成器挥落的手腕,左手得了这个空隙,赶紧回去在泼沸油走滚汤一般的屁股上揉揉。触手虽是一片热烫,还有深深浅浅的棱子,但似乎好歹是没出血,薛崇简轻轻松了口气。
李成器见他一只手忙不过来似的,在屁股上揉揉这边又按按那边,仍是那般稚气可笑,想起幼年之事,心中剧痛,也不与他争夺,只垂下眼睑默不作声望着他,目光温温凉凉便如春夜洒落的月光一般。他这个样子,实比刚才的笞打更让薛崇简心惊百倍,可是灼痛皮肉实在受的荼毒太久,手揉上去能大大缓解痛楚,竟如饮鸩止渴一般舍不得放开。他偷觑着李成器的神情,一边在心中猜度他还能容忍自己多久,一边又盼着拖延一刻是一刻,一颗心纠结煎熬,眼泪一滴滴坠落下来。
薛崇简揉了片刻,实在不敢再等,极艰难地松开了手,喘息道:“表哥,你接着打吧。”李成器见着片刻耽搁,方才打出的伤痕已凝血转为青紫色,叹了口气,道:“你应我一句,以后不许再做这种事了。”薛崇简却不料他竟然忽然开恩肯宽赦了自己,正要答应,不知怎么回事,开口时,却变成了愣愣的一句:“我不知道。”
他心中懊悔,只道自己是被打傻了,心内却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他可以一次次讨饶,一次次认错,但若下次,此番之事重来一遍,他依然无旁的选择。他就是如此贪恋这个人,不容得一刻分离,他连他生气的样子,此刻的冷漠都舍不得。他知道这贪恋的不该,他们终究只是表兄弟,李成器的血脉中有比他的亲得多的人,他的贪恋终有一日会被粉碎,可是他除了一次次拽紧他,能有什么办法。
李成器听他如此说,气得手颤,扬起扇子来又重重抽了数下,薛崇简此时只能抽噎哭泣,脑中微微发木,胸口憋得有些恶心。李成器见那青紫的肌肤之下已有几处微微泛起细小血点来,一时连气也喘不上来,扬起的手慢慢垂下,将那把扇子放在桌上。
薛崇简只怕他一转身走了,一把扯住他手腕,哭道:“你都打了,不许走!”李成器轻轻伸手,揩去他脸上一道泪渍,苦笑道:“我能走到哪里去?” 薛崇简道:“那你也不许不理我!”李成器的手在薛崇简的鬓边、眉际、颊下轻轻抚摸,分辨着灼热黏潮的汗水泪水,薛崇简的屁股仍是一片刺痛,他心中的痛楚却在李成器清凉的指尖下渐渐平和。他知道这姿势是有些丢人的,他更不愿思考这责打后的触摸代表着什么,又超越了什么。他只当这是小时候,一切从他记忆的起点开始,一切都不曾改变。
李成器将薛崇简放平在榻上,为他擦了些药,就听见外头张林催促的声音:“薛小郎君,这都快到午饭时候了!”薛崇简呵斥道:“滚远点!”李成器叹了口气,道:“你还是早些去吧,别让姑姑担心。”薛崇简趴在榻上,闷声道:“我翻不过去。”李成器道:“我请他开门。”薛崇简转过脸去,道:“我屁股疼,走不动。” 李成器拿他无法,抱膝在他身旁默坐了一会儿,轻轻打开那把腰扇,却看见是自己不久前写的字:“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这段话早已烂熟于胸,此时看来无比刺心,实在不忍再读下去,又将那扇子合起,伸手探入薄被中去,在薛崇简臀上缓缓按揉。
圣历元年的三月二十八日,李旦以为与往日并无不同,二更后他宽衣躺下,豆卢氏将他白日的外衣平整叠好,侧目望了他一眼,见李旦只是平躺着闭目,胸口衾被微微起伏,也不知是否睡去。一片昏黄灯光映在他额头上,将鬓边一丛白发映得甚是突兀。豆卢氏心中作酸,李旦今年不过三十八岁,但自三年前刘妃窦妃出事,他的行止便如清心寡欲的老僧一般,夫妻二人每晚同床共枕,却是秋毫不犯。她知李旦内心是对两位故妻抱愧,并不敢有一丝怨言,只今晚坐于灯下,抱着他的衣裳,一颗心慌得没有着落处。她站起来,在室内无声走了两圈,见那影子也默默随着她旋转,凄然一笑,还未防备,两行泪水就从颊边无声淌下。
忽然外间传来几声脚步,接着是急促的砸门声,李旦悚然惊醒,却见豆卢氏挂着泪水站在自己床前,一惊道:“你怎么了?”豆卢氏忙擦了泪道:“无事。”值夜内侍匆匆进来道:“殿下娘子,上阳宫那边来了人,说陛下急召殿下。”李旦也不知是刚从衾被中坐起来还是怎得,浑身一激灵,就打了个寒战,愣在床上。豆卢氏也是吓得手足发麻,道:“这个时候,陛下有什么事?”那内侍道:“问了,那人说不知。”
李旦揭开被子自己穿了鞋下榻,道:“叫他略候,我穿了衣服就去。”豆卢氏一把攥住他手,方才未干的泪水又再淌下,道:“我随殿下去。”李旦本以为此一日会如何恐惧,现在事到临头,除了些遗憾外,倒是平和宁静。他握了握豆卢氏冰冷的手,淡淡笑道:“娘叫的是我,你去做什么?替我梳梳头吧,总不能这么蓬头垢面的……”
豆卢氏几乎失声痛哭,李旦在她唇上轻轻一按,转身自己坐到了梳妆床前,豆卢氏强忍悲痛,上前将他头发梳做一个平平整整的髻子,又从盒子里拿出一只平日不戴的玉簪簪上,李旦在镜中看见,也只是一笑不语。豆卢氏梳罢了头,又从柜中拿出一件半臂,道:“夜间冷,殿下多穿一件。”她手按在李旦肩头时,忽听李旦极轻地道:“这些年,苦了你了。”豆卢氏一把拥住他,将脸埋进他背上,李旦静候了片刻,微笑着挣开了她,自己将外衣穿上,向那内侍道:“这便去吧。”听着身后豆卢氏哭着喊了声:“殿下。”他咬了咬牙,并不曾停步。
李旦在门外上了步辇,被四个内侍抬着逶迤向上阳宫而去,那是一乘女子步辇,便在夜晚,也依旧张起丁字障竿鸳鸯绣带做步障。李旦也并不觉有如何奇怪,抬起头来,望见湛蓝如洗的夜空,无风树动,晚燕方归,他轻轻一笑:“是如此好的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