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3572 字 2022-08-26

皇帝打量一眼自己的孙儿,见李成器身上一件半旧的青色盘领袍子,束腰也是一条简单革带,通身上下并无一点装饰,愈发显得面白眉青,清秀脱俗,关了他一年,倒也未见得十分憔悴。她淡淡一笑,道:“凤奴,你今年十九了吧?”李成器道:“禀陛下,是。”皇帝点头道:“你阿翁十六岁继太子位,你也到了该懂些大事的年纪了,婉儿,将那份本章给凤奴看看。”

上官婉儿上前,将一份奏本递给李成器,李成器先向皇帝叩了个头,再看那奏本上却提的是尚书主客司奏上来的,越发心中疑惑。匆匆看去,见上头说东突厥可汗默咄有意与圣朝修好,请求将东突厥公主嫁与天朝皇帝的儿孙。李成器做太子数年,从未染指过朝政,想到皇帝传他来的意思,心中轰隆一声巨响,一时后头许多字样都如一群黑色蝌蚪般游动,再也看不明白是说些什么。

皇帝估摸着他看完了,道:“东突厥连年兴兵寇掠我朝北方诸州,是朕心腹大患,他们忽然有修好之意,你说,是否可信?”李成器拈着奏本的手轻轻的颤抖,一时脑中诸念头纷至沓来,总也拂之不去的,竟然是前些日子花奴说的,我要同你朝夕相对,原来那终究是他们的奢望了。

皇帝问了一声,他才知已不容自己迟疑,只得低声道:“君子……成人之美,古来皆是我汉家公主琵琶抱恨,此次东突厥肯主动示好遣嫁公主,皆赖陛下如天之仁感动化外,是我边疆百姓之福。陛下……该当,应允……”

皇帝满意地点头微笑道:“你果然长大了些。默咄说他女儿极受钟爱,年幼娇弱,一时难离父母,要夫婿在他们那里住些时候。朕料来那公主容貌不恶,过些日子等突厥的使者到了,你就随了他们去吧。”

李成器何尝不知东突厥嫁公主云云,不过是怕天朝毁约,要扣一个质子在手,这些年皇帝频频与吐蕃作战,胜少败多,无暇顾及突厥,因为也愿意暂时修好,要派质子,自然是派自己最不关根本了。他心中苦笑,只得叩首道:“臣以无用之身,能为陛下略进绵薄之力,不胜欣荣惶恐。臣……臣还有个不情之请,望陛下天恩允准。”

皇帝道:“你说来。”

李成器道:“圣人云,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如今臣几个弟弟,最小的也有十三岁了,臣去后,请陛下放他们出阁读书。”

皇帝冷笑一声:“你倒是一点也不肯吃亏……”李成器额上微微渗出冷汗,却是抿嘴嘴唇不语,皇帝静了片刻,笑道:“罢了,不就是读书么,你若是怕走后无人教导他们,朕许他们到东宫去,与你爹同住。”李成器知道这已是皇帝极大的妥协让步,闭上眼睛想:“我若能换来弟弟们与爹爹团圆,也值得了。”他当即叩首道:“臣谢陛下隆恩!”

宫女引着李成器出去,正是星河影转,一轮明月初上之时。芬芳殿周围遍植花果,夭桃秾李被晚来春风一催,熏熏南风中人如醉。李成器望着宫墙下绵绵春苔,又抬头见皎皎孤月,只觉此情此景甚是熟悉,一时心中痛极,眼中便禁不住酸热。送他出来那宫女见他站着不动,奇道:“殿下,怎么?”李成器浑身一点力气也无,轻轻抬手道:“你让我站一站。”

他立在院外,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细细歌声,仔细辨别,却只抓得住两句:“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1]……”吴侬软语由少女们慵懒的嗓子唱来,如游丝一般袅袅飘荡于暖风之中,潜入人遍体毛孔之中,格外撩人心魄。那宫女见他似在侧耳倾听,抿嘴掩口笑道:“这是教坊司在练歌呢,宅家近日颇喜南声。”

李成器点点头,也只有白门之下的江南女子,有这等大胆旖旎的情思,他想起一年前那个明净的春夜,那酡颜如桃花的少年,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都白活了。从此春宫閟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兮凝兮夜何长,都将是他一个人。他慢慢举步走入一片树荫之下,举袖拭了一下眼角。

李成器回到院中,却不曾将自己要和亲突厥的事告诉弟弟们,只说皇帝召他去,是问了问兄弟几人的起居。过了数日,他照例在院中等薛崇简来,不多时便看见薛崇简在树上露出头来,他刚笑着迎上去,薛崇简已“通”一声大响直接跃入院中,险些撞在李成器身上。李成器吓了一跳,忙扶着他道:“ 没摔着吧?你越来越大胆了,这么高也敢往下跳?”

薛崇简缓缓站起身来,静静与李成器相望,那清冷而略含愠怒的目光,掩不住他在这愠怒之后的疼痛。李成器张了张嘴,他忽然明白,花奴都知道了。他在昭昭春日下,有种无处可逃的羞愧,他又一次欺骗了花奴,这次他的谎言被当面戳穿了。伸进墙来的那半株杨柳玩笑一般在他们头上轻轻浮荡,像是捉摸不定的心绪,又如饱含诱惑的腰肢,扭动出万种风情。李成器遮掩不住自己额上逐渐渗出的汗水,遮掩不住自己的羞愧,他在薛崇简的审视下略略发抖,最后溃败地低下头去。

薛崇简问道:“阿母说,你要嫁到突厥去。”李成器忍不住想笑,笑他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滑稽又贴切的字眼,也笑自己的蠢笨,竟然以为可以一直隐瞒到临走的前一天。他嘴角稍稍一动,就笑不出来了,有些软弱道:“是去迎娶突厥公主——”他喉头哽了哽,又撒了个谎:“还回来的。”薛崇简怒道:“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成器发现自己确无理由来答复,他不能说是因为自己的贪恋与自私,他贪着这每日相逢的惊喜,贪着花奴在他屋内兴高采烈地诉说些外间趣事,贪着那能驱除禁闭中阴郁的笑声、快乐以及不思今后的从容。他舍不得这些,他怎能用离别毁掉自己仅剩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