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4325 字 2022-08-26

待来俊臣穿好衣裳出来,魏王府长史已经在堂上等候了。几口大箱子摊开,内中珊瑚珍宝耀人眼目,又有四个少女垂首跪着。来俊臣随手拈起一支翠玉簪子,对着日光来看,内中通透碧色如春水般隐隐流动。他笑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世上皆以玉比君子,却不知这是最易碎难保的不吉之物,还不如石头蠢物持久。”他将那玉簪在一方砚台边一磕,登时齐齐碎为两段。

那长史笑道:“凭他什么君子,到了大人手中,焉有不摧折之理?”来俊臣笑道:“你家大王的心事我尽知,只是定夺权衡皆在陛下,我不过无违君命罢了。你家大王于其来媚我这小小灶神,不如取媚于奥。” 那长史陪笑道:“陛下圣心难测,我家大人用力数次,均被那人滑了过去。”他手指一指东边,又道:“眼下之机千载难逢,全仰赖大人转日回天,我家大王若真能遂了日月凌空之愿,大人封王拜相功垂万代,皆不下话下。”

来俊臣笑道:“你们红口白牙说几句废话,最是容易不过,却让我做恶人?”那长史干笑两声道:“大人劳苦。”来俊臣道:“罢了,此番也算是天助你家大王。昨日那小郡王送到,不过轻轻打了几下屁股,便有些支撑不住,我只管替陛下铲除奸邪,剩下的事,让你家大王自己忙活去!”那长史立时大喜,跪下行了叩首大礼,道:“有大人此言,我家大王便放心了。”他站起身道:“还有一件小事,要烦劳大人。”来俊臣笑道:“你家大王不解风情,逼得绝代佳人跳了楼,却让我来替他出腌臜气。” 那长史笑道:“大人果然是法眼通天,什么事都瞒不过您去。”来俊臣笑道:“收拾一个小小的司郎官不难,我听说是乔知之给窈娘写了首诗,窈娘才自尽的,那诗你知道么?”

那长史想了想道:“勉强能背。”慢慢诵道:“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无得比,此时可爱得人情。君家闺阁未曾难,尝持歌舞使人看。富贵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面伤红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来俊臣仔细听完,叹道:“这乔知之倒也是个才子,难得是窈娘情贞,愿为他舍了性命,让你家大王厚葬佳人吧。”那长史不明白他的意思,迟疑道:“是是,正该如此。”来俊臣拂袖道:“我还要去推事院,就不多陪了。”那长史赶忙辞了出去,来俊臣望着地上碎玉淡淡一笑,他平生最大乐趣,便是让君子低头,贞女解带。

第二十六章 翡翠屠苏鹦鹉杯

来俊臣到了推事院,肃政台侍御史万俊国迎上来,笑道:“大人昨夜胡旋可好看?”他们是同僚也是好友,万俊国知道他专喜人家妻妾的癖好,拿来调侃来俊臣倒也不恼,笑道:“言语无味,只胜在肤如凝脂,占了绘绚而后素一条。不如今晚送给你试试?”万俊国哈得一笑道:“那我可不敢。听说胡地女子性子倔强,我不如大人神勇,还怕降服不住。”来俊臣笑道:“你可是在元庆那里碰了钉子?”万俊国叹了口气道:“拷讯一夜了。”将门推开一线,内中几个刑吏正给一个血人套上脑箍,那人头发散乱,若非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谁也认不出就是曾经威仪棣棣的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随着刑吏们奋力将脑箍收紧,元庆暴喝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来俊臣冷冷一嗤,道:“胡人痴傻,果然不错。重枷用了没有?”万俊国道:“用了三样,他双臂和左腿已断,就剩一口气了,大人你看,要不要给他治治?”来俊臣哼道:“治什么,有了那小郡王,他们便一钱不值了,如若不招,打死拉倒。” 万俊国终究有些踟蹰,道:“他还是西突厥的首脑,死了他会不会引出边疆战事来?”来俊臣一笑道:“你没读过《逍遥游》么?他就是鲲鹏,也须有突厥的万里长风才能展翅,自从他踏入神都地界的那一刻起,‘可汗’二字就屁都不是了。”万俊国一笑道:“如此寿春郡王那里,就偏劳大人了。”

来俊臣进了关着李成器的那间牢房,几个狱吏守了一夜,也颇有些困倦,听得他脚步声,忙打起精神来跪迎。来俊臣扫了一眼跪在刑架下的李成器,他身子已不在颤抖,低垂着头颈,如拉倒了兰花架,摧折了的花枝一般。他臀腿上的杖伤经这一夜凝血,尽成青紫之色,点点黑紫色的血点在肿痕上显了出来。来俊臣一扬脸问:“他怎样了?”一个狱吏忙回道:“起初呻吟着叫痛,半夜晕了一次,拿水浇醒了,后来便没再吭声。”

来俊臣慢慢踱到李成器身边,先拿手探了一下他臀上,触手一片冰凉,无声地笑了笑,捏着李成器的下颚将他的脸抬起来。因被水泼过,李成器的发髻散开了一半,几缕头发垂下来贴在脸上,越发衬得发黑如墨,面白似雪。想是昨晚出汗失水多了,他嘴唇上干裂开数道口子,加之被他咬破的齿痕,斑斑点点都是血迹。来俊臣见李成器虽是闭着眼睛,睫毛仍在微微颤抖,知他还醒着,估摸着经过这一夜,这少年的精神体力该消耗得差不多了,笑道:“拿盏水来。”

一名狱吏忙将一只茶盏递上,来俊臣递到李成器唇边,笑道:“喝一口吧。”李成器跪了一夜,两腿痛得没了知觉,已不似昨晚那般难熬,虽是眼前一阵阵昏黑,神智倒还清楚。他昨晚直如在地狱的刀山油锅里呆了一夜,心下已不存任何生望,想是恐惧已过了极限,反倒有些无畏。此时被来俊臣几根冰凉手指捏着脸,胃里阵阵翻江倒海地恶心,他拼着浑身力气,将脸偏了过去。

他如此倔强,倒是让来俊臣怔了怔,随即一笑道:“殿下不愿喝,就罢了。放他下来。”几个狱吏上前拆了李成器的锁链,又给他手上重套了镣铐,将他拖到牢房中心。李成器跪了一夜,两腿早已僵硬,倒在地上,小腿便伸不直了。来俊臣笑道:“替殿下将腿脚理顺了。”狱吏们会意,有两人上前按住李成器的身子,便有一人捉住李成器的足踝,将他小腿骤然绊直。

李成器在昏昏沉沉中,只觉双腿一阵无法形容的剧痛,像是有人拿巨锤将骨头砸碎,将骨髓都敲了出来,又似筋脉被生生挑出来扯作几段。这痛苦是如此暴虐刚劲,来势汹涌,与皮肉上受笞打的钝痛不同,与昨晚跪在锁链上针扎般的刺痛也不同,若非亲身领受,他实在想不出,在日月临照的人间,也会有这样可怖的痛苦。他原以为自己靠着信念可以承受住折磨,可是事到临头才发现,在这个被剥夺了为人的最后一点权利的地方,人的信念会变得如此无能为力。他的身体已经全不由自己做主,而任凭别人将它的每一个器官,每一寸肌肤,都变成痛苦的根源。

李成器惨叫一声,痛得失去了理智,他早已干涸的泪水在一瞬间又倾泻而下。他的手指痉挛地抓着镣铐上的铁链,似乎那是在三途深渊中唯一可以依凭的一根稻草,轻轻一声响,他的一枚指甲齐根折断,鲜血立刻涌上来,他竟丝毫不知。饶是那些狱吏见惯了此等情景,还是用了吃奶的劲,才能将这个痛得发疯的人重新按在地上。

来俊臣微微笑着,他总是欣赏自己用精妙的、环环相扣却又不致让这人死去的手法所创造出的痛苦,这等心智,是阵前杀人如麻的粗鄙武夫所无法比拟的。他蹲在一旁静候李成器惨叫声哑下去,变成了筛糠一般的剧烈颤抖,才轻笑着道:“殿下,阿史那元庆与范云仙都已畏罪自杀,这案子便落在你一人身上。你素知陛下的性情,不是你熬得一时,就能候到她老人家回心转意的。”

李成器的上下牙关打着颤,在他模糊的意识里,他的双腿已经断了,他成了一棵细小的被踏断的草茎,原来人命如草芥就是这个意思。他这一身血肉,得自父母,归本溯源得自祖母与大帝,若祖母想要,便收回去吧。他数十载可笑的荣贵,用这一身骨血来报偿,到了十殿阎罗前,是不是可以坦荡地求一个来世与这龙楼凤阙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