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不禁夸奖道:“这灯做得有巧思。”那县令一边躬身塌背为太平执辇,一边小心翼翼笑道:“魏王交待了,公主喜爱芙蓉花,只是这个时辰新藕未结,臣连夜让三百匠人做了千盏莲灯,得入公主法眼,是臣三生之幸。”太平听他不断提及魏王,料来他督工这一年来得了武承嗣不少好处,淡淡道:“这宫苑是给至尊修的,不是给魏王修的。贵县做的是我大周的官,不是魏王的官。”那县令被吓得一个激灵,也不顾是山路上,扑通就跪下叩头道:“臣……臣绝无对至尊不敬之意!”太平微微一笑,也不理他,李成器等人的马蹄从那县令身边经过,他兀自叩头不止。
进了寝宫,太平让人准备汤池沐浴,贴身女官服侍她拆了发髻,她望着镜子沉思片刻,道:“给上官赞徳写信,让她寻万安县一个错处,开发了此人,莫对宅家说是我的意思。”那女官轻轻将一只金簪放下,应道:“是。”
薛崇简满心想和表哥玩水,要与李成器共用一个汤室,两人换了浴袍,携手进入汤室,薛崇简却见一池热气腾腾微波荡漾的香汤,被中间一座云母屏风分做楚河汉界,不由愣住,问道:“这是什么?”
李成器面上微微一红,这一年来正是他成人之时,身子有了变化,不免羞怯,早悄悄吩咐了奴婢用屏风将池水隔开。他尴尬笑道:“是我让他们放的,咱们都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薛崇简皱眉道:“长大就不洗澡了么?隔了这物事,咱们怎么玩儿?”李成器道:“隔了屏风说话也能听见,你乖乖的,不然表哥就要生气了。”他先步入汤池,水至胸口,才将浸湿的浴袍脱下交给内侍。
薛崇简被他一句话堵得甚是气闷,自那日李成器打了他,便常常那“表哥生气了”这类话来吓唬他,他脱了浴袍在屏风另一边也沉入水中,两名内侍上前跪在池边,轻轻撩水泼上他肩背,他转过头去,见李成器映在屏风上的影子似是静默不动。忍不住好奇问:“表哥,你在想什么?”
李成器靠在池壁上,望着池台上用汉玉雕成的莲花盘,里边放置着梳篦澡豆[3]等物,听薛崇简问他,道:“今天上山的时候,看到那些灯,就想起一首歌来。”薛崇简拍手喜道:“好啊,什么歌,你唱给我听。”李成器窘迫道:“我现在嗓子不好,出去时叫宫婢给你唱。”薛崇简恼道:“你不陪我玩,歌也不给我唱。你不唱我就推了它!”他把手搭在屏风上,李成器立时一惊道:“我唱给你就是。”
他想了想,用吴语低低唱道:“盛暑非游节,百虑相缠绵。泛舟芙蓉湖,散思莲子间。”薛崇简听那歌儿绵软如水,音韵却与平日里听的大异,奇道:“这是什么歌儿?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李成器道:“这是吴曲,和我们中原读音咬字不同。这歌儿是西晋时一个叫子夜的女子做的,唱的是夏日风光,她与自己的情郎行船,对他的思念便散入千万朵莲花之中。”
薛崇简道:“她都和情郎坐在一条船上了,还思念个甚?”李成器涩然一笑,他也听说了前日薛崇简的窘事,不提防间当年叮叮当当跑向他的肉球,也快到成人娶亲时了。等花奴成了婚,大约就要入朝为官,朝上衣珠服紫,家中娇妻美妾,这些想象虽然放在花奴身上甚是可笑,却是不容怀疑的落局。兴许到时候花奴会很忙?忙到——没有工夫再央自己陪他玩儿了。
李成器怔了会儿道:“等秋天时,那男子就要走了,终究要分开的。相见的时候越喜乐,分别之时便越难过。”薛崇简奇道:“既然喜欢,成婚就是了嘛!”李成器轻叹道:“即使有幸做了夫妻,贫寒之人要为生计奔波,富贵之人要早起上朝。韶华易逝,光景易流,也过得几年,那男子还会喜欢别的女子,他们最好的,也许就是眼下一池水。”薛崇简被他说得郁闷:“我就不信,这世上无人能不离不弃,善始善终。”他说出这八个字,倒是让李成器甚感诧异,道:“大概——没有吧。” 他想起另一句子夜歌,追逐泰始乐,不觉华年度,他对时间无可奈何,他们最好的,也不过是眼前这一池水。
薛崇简被李成器一番酸酸瑟瑟的话说得烦躁起来,扒在屏风上道:“我才不信,我们两个就不会分开,打猎也一起,以后早起上朝也一起。表哥,我要过去!你给我擦澡豆!”李成器大是羞窘,有些慌张道:“让奴子给你擦。”薛崇简道:“他们擦得不好,咱俩中间偏要放这个东西,我看不见你,闷死了。”他说着,竟水淋淋从自己这边爬上台阶,又从李成器的那边溜了下去。
李成器本是涨红了脸想躲避,又怕那白石的台阶太滑,扶着薛崇简道:“小心!”他跟薛崇简赤着身子面对面总是尴尬,道:“那你乖乖趴着,不许混闹。”薛崇简见他不曾撵了自己出去,大喜道:“好啊好啊!”他立刻趴在池边,池水在他身周荡漾出一片粼粼波光,惬意舒泰,便放松身子,让池水拖着自己轻轻扶起,两脚轻轻打着水面,溅起小小水花。
李成器抓了一撮澡豆在他背上摩挲着,手触着薛崇简温软如酥的身子,一眼看到他屁股上竟还有一块青紫未愈,又是好笑又是心疼,登时明白花奴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倒是自己顾影自怜了。他释然一笑,轻轻一戳那块青紫处道:“还痛不痛?”薛崇简扭头一看道:“不痛了,不知怎得,这一块都十天了还不褪。其实那天打在腿上,比打在屁股上痛多了,你以后不许再打我腿。”他一想不对,立刻改口道:“不,是以后都不许打我了!”
那些粉末状的澡豆如变戏法一样,在李成器的掌下变成许许多多珍珠般白细的泡沫。李成器笑道:“打你是为了让你懂事。”他静了片刻又道:“花奴,我听说,姑姑让一个婢女与你同住了?”薛崇简提起那桩事,立刻愤愤道:“是啊!那个姐姐好奇怪,老是摸我。”李成器虽早已听说,此时听他亲口招承,还是险些笑出声来,他笑道:“那你怎么办?”薛崇简道:“我不理她了,跑去跟阿母睡。”李成器又道:“那姐姐生得好看么?”薛崇简想了想道:“我没注意,不知道。你老问这个做什么。”李成器被他一说,也觉自己问得甚是无聊,笑一笑道:“没什么。”便专心为他擦澡豆。
作者有话要说:[1]注:【古今医鉴—卷之十六】 杖疮:用凤仙花科连根带叶捣烂涂患处,如干又涂,一夜血散即愈。如冬月无鲜者,秋间收,阴干为末,水和涂之,一名金凤花。
[2]注:唐代长安娼家多住在长安城北的平康里,唐人便以“北里”代替妓院。
[3]注:澡豆:唐人洗澡用的“香皂”,粉末状,用豆粉、皂角、香料制成,跟我们今日香皂洗面奶用法相同,只是用料奢侈到暴。《千金翼方》:“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各三两,奈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各四两,麝香一铢。上一十七味,捣诸花,别捣诸香,真珠、玉屑别研作粉,合和大豆末七合,研之千遍,密贮勿泄。常用洗手面作妆,一百日其面如玉,光净润泽。”
澡豆最出名的故事,是东晋士族、王导从兄王敦娶了襄城公主,上完厕所宫女捧出一盏这玩意儿,他不知道是洗手的,看着跟炒面似的就拿水冲了吃了,被公主的婢女鄙视。东晋靠王导立国,政权被王家把持,皇室却鄙视王导的哥哥不懂生活,只能说司马氏把精神都用在如厕上了。古人记载这个故事,微言大义,未必是在嘲讽王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