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八只雀雀

折雀 林格啾 3010 字 11个月前

“五年来,我谢家遭逢大变。自我阿爹回京,大哥与人争执负伤、伤及右手筋脉,七十二路成雪枪自此断绝,幸得陛下恩典,于刑部谋得一闲职,亦是泯然众人矣;而我二哥,人尽皆知,他宴上遭刺,心智尽失,昔日三岁便可成文章、八岁便凭一篇《木兰赋》名动京城的谢小侯爷,而今竟不如那路边三岁小儿,我阿爹痛及爱子,自请呈递虎符,只为留任京中。我谢家至此,自诩已是风中浮萍、无足轻重。然而,三年前一次,一年前拒婚时一次,昨日一次,事不过三!我二哥已是废人,却三次冲撞太子殿下、三次濒临险境——”

“殿下,阿雀知道,您待我一向亲厚。阿雀总角之年,便得您爱怜,书院求学之时,我二哥病后,您也曾化名‘贺执’,对我照拂有加,然而此事一再上演,阿雀便是再不敢、再怯懦、再退缩,亦不得不出此下策……阿雀并非自恃手持免死令,不惧死罪耳。焉知今日所作所为,无需半日,便会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难不成阿雀不怕旁人称我作‘悍妇’?但殿下,羔羊尚且跪乳,燕雀尚知反哺,为我二哥,阿雀已退无可退,只为求得殿下您金口玉言,千金一诺——”

“千金一诺。”

季洵垂眼看她。

头先欲要搀扶的手,此刻已然背至身后,目光清冷——倒并非死水无波。

似乎思忖片刻。末了,却又反问:“你言下之意,难不成,是本宫有意加害于你兄长?”

“不,或许并非殿下之意。”

阿雀俯首再拜,“但京中何人不知,殿下与襄城公主交好,病愈后,便与燕世子情谊深厚,而那燕世子,正是五年前伤我大哥之人。我大哥于刑部任职,亦遭他多番诘难。夏日御前比武,又是他,点名道姓要我大哥上前,明知我大哥右手已废,仍坚持要以那劳什子的自创枪法对阵,令我大哥险些死于此战,若非表姐有心,不惜远赴金陵求药,我大哥……我大哥亦……”

我大哥亦难逃一死。

阿雀说罢,双手交叠、向他再拜。

只为求他当众松口,哪怕一句“后生无虞”,亦是金口玉言,于她足矣。

只可惜。

季洵却依旧丝毫不为所动。

“本宫知你心中有怨。”

那温柔面孔下藏着的无动于衷,她早已见识过,此刻不过看得更清楚罢了。竟连质问的话亦能说的如此体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教她如何为人处世、如何做事公道——“但这般行径,究竟是伸冤,还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阿雀已说过,只为求殿下千金一诺。”

“本宫亦曾说过——就在半炷香前,本宫说,是马夫失手,如今已被杖毙庭前,你既非亲眼所见,也无证词相佐,空口无凭,一面之词,便如此方寸全无、失了体统。若哪日旁人告诉你,你二哥是本宫所伤、他之痴傻是本宫所害、你大哥之手是本宫所断……桩桩件件,难不成,皆要加诸吾身?”

“……”

“谢阿雀,我问你,是否,皆要加诸吾身?”

“……”

她双拳捏紧,额角触地。

极怒之下,几不能言,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犹如轰鸣。

无声间正要再拜,双手却被人堪堪一扶。季洵手中使力,轻松将她搀扶起身。而后却不再言语,任她扯住衣袖、也头都不回,一脚已然踩上马凳。

她意欲扣肩、身旁的顾苍术却也跟着回过神来,双手犹如铁枷,箍住她肩膀。

阿雀心急如焚,无奈实在挣脱不开,心知今日之错已然铸下,若无功而返,不仅开罪季洵,或更适得其反,一时间,头脑发热。

左右为难之下,只得索性把心一横,开口便怒声喝道:“贺执,你莫要得寸进尺!”

贺执。

贺执?

旁人自然不知她此时是在叫谁,唯交头接耳、面露疑惑。

但季洵步子一顿,却是已然上了马车,又微微一怔,回过头来,与她双目相接。

阿雀冷声道:“你我年少相交,本不应大翻旧账、伤了和气,但而今你翻脸如翻书,半分旧情不念,我又何必徒然做了谁的伥鬼!”

“当年,你与我后山初见——好呀!你步行如飞,哪里跛足?倚落宫前,你面无遮挡,我瞧着面色红润,模样出尘——好呀!到底是谁跟我说,太子殿下,是出生时便患了那日日咳嗽不停的痨症呀!我竟丝、毫、未、曾、见、着!”

“……”

“天可怜见!目中无人、没皮没脸、跛了一条腿的死残废,可不是我的贺执哥哥!但既然贺执哥哥与殿下有不解之缘,那好,我且问问,到底是贺执哥哥本就没病,装了有病,犯了那欺君之罪,还是——”

“还是……!”

后话未落。

阿雀已先一步被那扑面而来的掌风扇得别过脸去,声音戛然而止。

怔愣间,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方才清脆声响响在耳边时尚不觉痛,只眼冒金星、如见白光,回过神来,那痛意才后知后觉、叫她瞬间变了脸色,姣好的面庞之上,陡然留下个格格不入的巴掌印。

“这一巴掌,是为你当街拦马,毫无顾忌,身为县主,丝毫不知爱惜声誉,亦不知性命可贵,学得一身三流本事,便恨不得卖弄至天下皆知。”

——“啪。”

这次换了左脸。

她仍怔怔不曾回神。

“这一巴掌,是为你今日所说、字字句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