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六只雀雀

折雀 林格啾 2653 字 2024-01-03

方才还似怒意满腔的谢连刃,此刻却又微微软化了语气。只冲自家小女儿招了招手,“阿雀,莫同贵客失礼,”他面色渐缓,声音亦柔和不少,“过来阿爹这,来。”

父亲早叮嘱过,让她在人前须得听话。

阿雀自然不会让他为难,听到便要转身。然而月赤明芥陡然出手如风,她根本无暇反应,回过神来,颊边竟忽然一痛。

“嘶”声过后,忍不住怒目瞪去,却只见那少年手中捻着一片蝉翼般纤薄、辨别不出材质的物什:说纱不是纱,说布又太薄,兴致盎然地翻覆打量片刻。

阿雀捂住两颊,心想他该不会是在自己脸上动了什么手脚:都说巫医古怪,用什么巫蛊诅咒之术想也不足为奇。一时不敢再动。

月赤明芥见状,却被她那小心翼翼模样逗得大笑出声。

大抵是为“自证清白”,随手将那手中物弃置不说,又向她展示般、连续翻了两回手掌。

“看清楚了,可什么都没有。”

他笑道:“没有针也没有虫——我们月赤人从不玩那种下作手段,我眼下亦没有害你的意思。阿雀,你还小,可不要听信谗言,误会好人。”

……这十足的怪人行径。

阿雀闻听此言,只觉莫名其妙。

当即扭头,几步便躲回了阿爹身旁。

谢连刃一身酒气,仍耐心地拍拍她肩安抚。两人话未说几句,好不容易送走那哼着小调离开的异族人,忽又听得前庭嘈杂声起,似有人慌不择路奔入园中。

阿雀埋着头把玩手指,原想着闲事莫理,不愿多看。然而出乎意料,那脚步却竟向这头迅速靠近——

“侯爷,侯爷!”

觥筹交错间,只听陡然哀叫声连连。

那前来报信的小将同样两颊酡红、难掩酒气。

八尺男儿,此刻却手脚并用、狼狈至极地跑至二人面前,在谢连刃同谢沉云桌前颓然跪倒。毫不犹豫间额头触地、声声钝响。紧接着的一语落地,更是犹如沸水入锅,滚油四溅——

满座皆惊。

阿雀原正伸筷、试图夹起一块桂花香糕。伴着他大哥猛地一拍桌案,右手却倏然一抖。

那糕顷刻间滚落地上。

“你说什么?”

“将军,末将、是末将无能——二公子在倾莲池遇刺!发现之时、已是……已是……我等罪不容辞,自当以死谢罪!”

……几多可笑?

那香糕精心准备、教人优雅啃咬、拆吞入腹的宿命终于雾散云消。

却最终被她狂奔而去的脚步踩得粉碎。

四散如末,尸骨无存。

长廊直行,假山连绵,八角宫灯映亮一夜凄清。

阿雀小小人影被拉得细长,狂奔之下,只听耳畔风声如鸣,簌簌震动。出御花园而右行,至倾莲池不过半炷香时间。入目所见,夜昙幽幽盛放,清香扑鼻。负责洒扫的宫婢却跪了满地,哀声遍野。

原本赏景玩乐之地,此刻肃杀一片。

“……让开。”

她满头是汗。

手中白玉如令,几乎畅通无阻越过人群。

方才还厉声呵斥周遭宫女、质问可曾看过可疑身影的领头者亦向她恭敬垂首。阿雀却看也不看。只环顾四周,片刻过后,眼神一动,便拔腿向那池边小舟跑去。

轻舟已然搁浅。

舟中人仰面躺倒,外衫凌乱。黑发湿透再枯结,铺陈间犹如鬼魅。脸上血色尽失、唯一朵血花幽然自他眉心绽开,红极潋滟——仍未失力垂倒的头颅,犹如被人扳正落定——竟是一根穿透他颅骨的、细极薄透的银针,将他身体狠钉于此。

鲜血已然干透,沤成斑斑深痕。

他面上表情却并无丝毫悲喜,似在极痛时,亦未曾感受到痛,遑论呼救。只仍像寻常时,如此平静而无波澜地低敛着眉眼,长睫垂落。阿雀试图去握他手,却被那冰冷温度惊得一颤,反如被灼伤般飞也似地缩回手,不敢置信地紧抓舟沿。

指痕斑驳,双膝发软,几乎跪倒在舟前。

“二哥……”

她双手手背青筋毕露。

只顿住许久,不住深深呼吸,复又试图颤巍巍探出手去,想要试他鼻息——

一只手却恰时从后伸出,猛地攥住她手腕。

“我来吧。”

谢沉云紧握住她右手。

分明方才已听清那将领所言、明知太医已来过、明知眼前人已声息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