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整日说我,可二哥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大夫说过,你旧疾未愈,不宜饮酒,往年你都不过与人敷衍两句、以茶代酒便是了。今年却来者不拒。饮罢饮罢,阿雀巴不得没人管着,饮罢饮罢,最好喝得明日便下不来床。”
谢沉璧闻言,举杯的动作一顿。
阿雀却仍不知足收声,依旧低声咕哝抱怨着——可话到此处,又哪里只是仅仅意在怨怼?
无非是既生气他破了酒戒,又生气自己正同二哥冷战,连好生出言劝阻的“资格”亦没有,说到后头,肚子也疼,喉咙也痛,鼻子也酸,眼睛也红,忙把头埋入臂弯。
足顿了许久。
末了,才闷声闷气道:
“阿雀知道的。”
“我一向做事没长进,习文识字一窍不通,原也当不起二哥的妹妹,常让你丢脸。”
“……”
“二哥打小教我什么仁义礼智信,对我处处严格,不许我饮酒,不许我贪玩,我也知道,你是盼着我能和别家女子不同,盼着我能有些出息的——是我总不争气,我贪玩,我只喜欢话本子里写野史怪谈,每次书院小考写的文章却都狗屁不通,气得夫子吹鼻子瞪眼。我也不像方文竹,三岁就能作诗,七岁就能仿照古人写长门赋,所以,二哥你才能对方文竹如此和颜悦色,对我却是怒其不争,一次比一次更失望。我都知道的。就因为这样,那天在书房,你才会——”
“那天在书房,”话未说完,谢沉璧却打断她,“你究竟何时钻进屋子里来的?”
“忘了,”阿雀摇摇头,“总之,大概是从你和黑脸人说什么、什么送我走的时候就听到了。我听得一清二楚。”
“便是为了这件事,生了一阵子的气?”
“是,也不是。”
“……”
“阿雀只想问一件事。”
她说。
说到此处,终归有些茫然,又有些无措地低头,轻轻摆弄着手指。
几不可闻的心里话,在这一刻低声说出口去——她问:“是不是,你嘴上虽说做阿雀的靠山,实则只是哄人不哭的场面话?”
“在你心里,其实也希望自己的妹妹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不要惹事、不要让你心烦,最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香粉胭脂一个不少。就像夫子那样,虽说日日教我们男女一视同仁,说先太后如何文治武功,春花秋月与天下太平并非不可兼得。可话里话外,依旧不忘教导我们,日后若出嫁,要做别人家的好娘子;孩子的好娘亲;婆家的好儿媳。哥哥其实也不例外。所以,若阿雀能做一个那般出色的好女子,若我能收敛些性子……若我活得规矩些,就好了,是不是?你也是这样想的,是么,哥哥?”
阿雀定定望向他。
说得分明是丧气话,嘴唇却紧抿,下颌却紧绷着,表情里丝毫没有屈从的意味。谢沉壁看在眼中,沉默许久。
末了。
只是伸手,纤长雪白的指尖,一缕一缕拨开她因汗湿而黏在额头的碎发。
“是。”
他说。
顿了顿,又摇头。“但也不是。”
“阿雀。你记住,我要你学规矩,学仁义礼智信。要你明白这世间万物,生为何可贵,言而有信因何可敬;要你学懂义字当头,愿做羔羊为天下人先;要你知道进退有度,方能得世人敬畏。我要你读书,读前人的道理,才知道他们为何得世人拥立;但我也允许你离经叛道,因为世上最难得可贵,是为本真之心,以平常之眼,观天下疾苦。你不是知道么?”
“东市豆腐郎为谋生计,每日三更起,西市胡娘天刚破晓,便不得不旋身起舞,以求得过路人几枚铜板垂怜——那你知不知道,如何才能让风霜满面之人重展笑颜,知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苦徭役十年、抱薪风雪中之人得以免于颠沛?我要你读书。绝非要你读诗集疏注、读字眼、学句读,求解此字如何用,此句如何读,我要你懂的是道理,是仁心。”
说话间。
眼见着阿雀面露懵懂,似不解其意。谢沉壁亦只是低头一笑,叹息一晃而过,忽又从袖中掏出一小盒糖丸,轻放在她空置的手心,继而将她五指推起,握牢。
紧紧握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