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109章

嫁千岁 长生君 3327 字 2024-01-03

程远抬手,握住了谢妩的手,轻轻喊了声:“阿妩。”

谢妩便停下手,转到他身前来,回应他:“我在。”

程远抬眼看着她,他沉默片刻才又说:“我有些……”

他话说到一半却又停住,谢妩也不催他,只静静等着。

程远又过了一会,才继续道:“我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

他在外头的时候,是一言九鼎的九千岁,此刻却神色里流露出一点迷茫与脆弱来,睫毛也因沾了水而湿润着,谢妩本就心疼他,这会见程远这副样子,一颗心都被牵动揪紧,也不管衣服湿不湿,只伸手将他揽过来抱着,轻声而坚定地说:“不论什么,我与你一起面对。”

她大约是这世上仅有的,能以这样保护者的姿态与程远说话的人。

程远轻声说:“陈仓……”

他只开了个头,便有些说不下去的感觉,他一直清楚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陈仓民变,他已经给了最大的耐心,最后也在尽可能减少伤亡的情况下平了乱,可打开城门之后,看到的情形,却仍旧让他觉得难以释怀。

百姓看向他的眼神是畏惧的,仇恨的,他让兵卒们给百姓发了粮食,让他们归家,可人群中却传来哭声,问他:“官老爷,哪里还有家?”

这哭声像是石头被扔进水里,惊起巨大的波澜,哀嚎声哭声响成一片,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们怎么敢与朝廷抗衡?

程远知道,一切都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只是想活下去的人罢了。

他不是没有杀过人,却从来只杀有罪该杀之人,但陈仓城里伤亡的,更多却是无辜的百姓,从程远心里来说,这些人并无过错,若真有人该死,那该死的也应是将他们逼上绝路的陈仓太守等官员。

即便是后来大军围城也仍旧抵抗,也不过是因为他们心里对朝廷的信任,早就被消耗干净了,官老爷的话,他们不敢再信,也不愿再信。

可悲的是,程远自己便是大雍朝廷的代表,哪怕心里再是认同,可面对这样的民乱,他也不得不出兵平乱,将那些不平镇压下去。

甚至站在一个掌权者的角度来冷静看待,此次陈仓民变,程远应对的并不算好,若不是最后有火炮震慑,迅速解决了一切,一开始的拖延与事后的宽容,很可能就会招来下一次动荡。

但程远终究是血肉之躯,面对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听着那一声声的哭喊,他心中怎能不被触动?知道自己是对的是一回事,可眼见着这样烈狱一般的场景,那些被藏在心底的情绪,终究翻滚起来。

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叛徒,他本来应该与这些人站在一起的,可现在能为他们做的,却又那么少,连承认他们的苦难,都要先在心中过一遍大雍律例。

而更让程远觉得压抑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因为这个认知,程远难以避免的觉得抗拒,一时间,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手上沾满无辜人血场景,这条路继续走下去,那景象几乎无法避免,曾经隐藏在皇权之后的手段已经不再管用,他即将面对的,许多都不是坏人,甚至是真正的好人。

谢妩能清晰地感觉到程远内心的挣扎,即使他此刻只是静静靠在自己怀中,但那痛苦的情绪却毫无保留的传达过来。

她叹息着轻轻俯下身,与程远脸贴着脸,她说:“阿远,想当一个纯粹的好人,是很难的。”

与谢妩相比,程远并不是一个天生的野心家,他更多是被命运裹挟着推到现在的位置上,因为自己经历过那些苦楚,所以能对别人的苦痛的感同身受,因此才格外想要改变这个世道,谢妩爱他这份善良的本性,却也清楚这样柔软的内里,再未来又会遭遇多大的折磨。

谢妩声音稳稳地,平静而温柔:“旁人怎么说我不管,我只知道,你心里慈悲。”

真正的善良慈悲,不只是灾祸时候搭个粥棚,程远在走的这条路,注定会沾着血。

一个宦官,要如何保证自己的政令通行无阻?如今外患已解,内忧却还在,士族心里对他排斥不屑,那些寒门子如今可用,但这联盟也带着期限,这些人如今以孟瀚为首追随着程远,因为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力量,程远是他们能够抓紧的唯一的桥梁。

可以后呢?

等到他们站稳脚跟的时候,以孟瀚的野心,难道真的愿意永远屈居程远之下?

在文人眼中,皇帝才是他们最终想要效忠的目标,程远终究差了些正统。

甚至是萧仪,等到他们之间利益不再一致的时候,也未必不会为敌。

任何权利达到顶峰的道路上,总免不了一些牺牲,程远作为宦官掌权,只这一项,就足够许多好人站在他的对立面,但如果停下,程远便会万劫不复股。

谢妩是不会想看到程远落到那个下场的,而且她也并不相信,别人能做的比程远和她更好。

这并不是纯粹的自负,而是清晰的事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孟瀚再是天纵奇材,也不可能凭空管理天下政务,没有谢妩不计成本的投入,没有程远这样毫无拖累不顾后果的与天下士大夫作对的能力与魄力,一切不过都是空谈。

所以在程远觉得内心有所挣扎的时刻,谢妩并不会觉得他软弱或是其他,只会更能体会他本性的善良,这正是程远最可贵的地方,无论何时,他的心都不会被权利之类的东西蒙蔽,并不将人的生死看作平常。

谢妩蹭了蹭程远的脸颊,感觉到他整个人重新放松下来,才问:“所以是因为这个,你就一个人站在雨里,还不想我拉你的手?”

程远垂下眼帘,不太敢去看谢妩,他一个人想了许多,想得越多,便越不知道怎么面对谢妩,他心里将谢妩放得太高,看得太重,觉得能与她做夫妻已经是老天爷的恩赐,便总容易从自己身上看到种种不足。

有些怕她失望,怕自己手上的血腥会让她渐渐反感。

谢妩哼了一声,抬手将外衫一扯开,里衣也不脱,一下就扑进池子里,恶声恶气地喊了声:“程远!你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