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多怀着浪漫想法的西方人一样,他本以为,建立在南京的那个新政权,是一个笃信基督、拥抱科学、人人平等的进步社会。
谁知到了才发现,除了名义上的信仰不一样,太平天国的朝廷同样等级森严、奢靡腐败;统治者鄙视儒家文化,百姓基本都是文盲,愚昧程度和外面不相上下;妇女倒是放了脚,参与作战,可是那些优秀拔尖的女子,最终归宿也是被选入“宫中”,成为各王姬妾,从此再不露面……
他们确实曾有过远大的理想和严格的自律。他们也曾展现过强大的战斗力,让许多正规清军相形见绌。但眼下太平天国运动已处于暮年,和历代大部分农民起义一样,正在慢慢败给不加节制的人性的弱点。
也曾有不少西方列强势力试图和他们合作,派出考察团,但结果无不是失望而归,转而重新支持更加遵守游戏规则的清政府。现在留在太平天国的洋人,多半都是赌徒、骗子和投机者,各自打着利己的算盘。
林玉婵听着容闳的讲述,不由得想:也许太平天国最大的功绩,就是打破了这片土地的麻木呆滞的状态,让人们从梦中警觉,原来这块土壤,还能有第二种面貌。
她问:“见到您的老朋友了?”
容闳点头:“我谒见了洪仁3揖⌒慕吡Φ叵蛩岢隽诵矶嘀喂慕ㄒ椋际俏以谙列〉拇绽铮槐室槐嗜险嫠伎嫉慕峋Аk戳艘彩衷奚停撬芤藕兜馗嫠呶遥谒堑某16铮蝗嘶嶂c终庑└母铩!?
他又大大叹口气,最后十分公允地总结道,“这是一群伟大的人。但我观其人员素质与品格,不觉得他们会成功。”
都说当局者迷。大清土著容闳看得比谁都明白。
可那又怎样。时代的洪流还没卷来。这些明白人,犹如区区一滴水,再透彻清亮,也难以奔波向前。
容闳抓着银叉,唉声叹气地往嘴里送吃的,大概连是鱼是肉也没看清,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神思里。
直到侍应生送来账单,他才猛然惊觉,自嘲道:“林姑娘,你别见怪。我听说人衰老的标志之一,就是喜欢无休止地抱怨。”
林玉婵当了一个钟头的好听众,听到这句话,终于忍俊不禁。
“您还老呀?”她笑道,“正当盛年。”
尽管随便作。您还能活到二十世纪呢。她心里说。
容闳签了帐,留下小费,跟她说笑两句,用餐巾抹嘴,起身离席。
林玉婵心里有数。自己那六百斤茶叶估计泡汤了。容学霸一路上忧国忧民,估计没那心思给自己代购。这一顿精致西餐,约莫是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