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舵主本来在装睡,本着言多必失的原则,尽量少跟红姑说话。
装睡慢慢变成真睡,一片温暖的黑暗包围他,不能自拔。
他想起幼年母亲的怀抱,卧室里的西洋自鸣钟滴答响。
他隐约知道家里是“会党”。大清立国以来,反抗力量不断,尤其是南方,不愿屈服的人们逃去边陲小岛,逃去台湾,逃去南洋、缅甸,或者干脆做了海盗,扯一张旗,四海为家。
剩下的留在家乡,相互守望,蛰伏待发。
清廷实行海禁,片帆不得下海,仅留了广州一处通商口岸,招揽行商,主要负责给京城的皇帝采购西洋珍宝。
正经人哪有机会做外贸生意。敢下海捞金的,多多少少跟那些法外之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就是十三行的诞生之路。
等到十三行发展壮大,地方官赫然发现,这些日进斗金的行商,竟然半数都秘密入了会,私下里拜的是大明朱家!
——官老爷们聪明地选择了不声张。十三行是内务府的钱袋子,没了这些行商,他们的钟表、花瓶、珐琅、牙雕,还有东征西讨的军费……都从哪来?
况且,朱家血脉如今已微不可寻。斗转星移,心念旧朝的人也死得差不多。天地会对朝廷的威胁日益减少,沦为一个寻常无害的江湖帮派。
但世事难料。随着洋人炮轰国门,清廷根基动摇,这些“会党”仿佛又看到了机会,开始蠢蠢欲动,组织叛乱!
朝廷终于下决心处理这个心腹大患。与洋人合力,慢慢绞杀。十三行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纵然他们竭力撇清与会党的关系,也挡不住那一双双贪婪的眼睛,从四面八方觊觎那富可敌国的财富。
年幼的小少爷隐约记得,抄家之后一地鸡毛,女人的哭声尖叫盈耳。各路真假债主都闻风而来,趴在巨富的死尸上,企图吸到最后一滴血。
当时他还是个孩童,全无自保之力。世伯金兰鹤把他救出来,给了他容身之地,待他年纪稍长,流露出家传的做生意的天分,又介绍他去怡和洋行,吃体面的洋人饭。
他其实不太喜欢那里。过去是洋人卑躬屈膝,求着十三行的红顶商人,给他们一条东方淘金的门路;如今风水倒转,轮到中国人向洋人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