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卸掉一块砖,这才注意到林玉婵呆若木鸡地站着,一副怀疑人生的模样,嘴都忘记闭上。
他忍俊不禁。这乱入的妹仔真是给今日带来好大乐趣。
他好心解释:“我不是鬼……”
忽然想起那天在乱葬岗,被这姑娘吓得差点灵魂出窍,以为她鬼附身,出了好一番丑。
今日阴错阳差,终于找回脸面,把她也吓了回去。苏敏官心情大好,笑容又深了些。
“阿妹,帮忙。赶在旁人发觉以前溜出去,你还能回齐府睡上后半夜的觉。”
林玉婵混混沌沌地摇头,魔怔似的重复:“金兰鹤不是、不是已经死了吗……那脑袋……”
“金兰鹤是名号,不是一个人。”他身材匀称,力气却不小,徒手卸下半块墙砖,一心二用地给她扫盲,“天地会分五祖五房,金兰郡代指广东;康熙年间总舵主陈近南号仙鹤,因此后世会众以鹤为尊。金兰鹤便是广东省分舵主的名号,传到我这里是第七代。官兵不识,以为是人名——喂,别愣着,帮忙啊。”
林玉婵乖乖蹲下,跟着苏·敏官三世·洋行买办·金兰鹤七世·天地会广东分舵主·鸽子笼解放者·小白少爷,一道搬砖。
大雨滂沱,雨点敲在泥坑里,响声隆隆震耳,完全盖过了这里敲墙装修的噪音。
她问:“你这个舵主做多久了?手下有多少人?”
苏敏官用眼神指指:“就你看到的这些。其余的,去年起义失败,已被官兵屠得不剩几个。上一位分舵主——就是脑袋挂在城墙的那位金兰鹤,是我家旧交,我称他世伯。我家获罪之后,全凭他庇护,我才得以平安长大,他是我的再生恩人。他伤重而死时身边无人,只好传衣钵给我,让我联络兄弟省份的会众,以图东山再起。”
林玉婵问:“那,你又为什么在怡和洋行……”
苏敏官嘴角微微冷笑:“反清复明又不能变银子出来。我得吃饭啊。”
他说得很快,交代完基本的信息之后,却又陷入沉默,不易察觉地微微皱起眉头。
他想起了那颗挂在城头上的、死不瞑目的人头,有些自责地发现,自己对那人的感情,并没有跟林玉婵叙述得那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