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他万分希望莫晚楼仍在欺骗他,还会再醒来,然而男人的身体随着夜色,在他怀里一点点地冰冷、僵直。
关山雨终于知道,莫晚楼真的死了。而他,还活着干什么?
那一脚的伤,仿佛也直到此时才完全发作出来,痛彻心肺。
他边大口大口咳着血,边用最轻柔夫人力道,从莫晚楼身上抽回了剑,移向自己颈中,慢慢地,没有迟疑,抹了下去。
“哇!”
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却像巨雷般震醒了他。
孩子,还活着?他吃力地以剑拄地站起身,过去抱起襁褓。那是个出生才几个月的男婴,小脸被夜风冻得发青,挥舞着小手哭个不停,尚未知双亲已永远离去。
关山雨知道自己死不成了——这是莫晚楼的孩子。他已经害的莫晚楼夫妇惨死,怎么能再让这孩子无人照料,饿死在黄山,甚或沦为野兽的腹中餐。
他脱下外衣裹住孩子,然后费力地把女子的尸身安葬在林中。
看着莫晚楼的尸体,他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泥土一旦洒下,今生今世,他都无法再见到莫晚楼了,更怕天一教的人日后寻上此地,掘坟戮尸。
他不会给任何人任何机会践踏莫晚楼的尸身。
关山雨生起个大火堆,木然凝望着熊熊烈火,将那人吞噬。胸膛内空得可怕,仿佛他身体某部分也随着莫晚楼一齐被大火焚烧殆尽了。
江上浮舟,把酒言欢;山巅落日,望月听松……他还在人世徘徊,可曾经与他谈笑风生的那个人,再也不会飘然而至,温柔又多情地凝睇他,微笑着唤他一声“关兄弟……”
关山雨陡然间泪满衣襟,疯了一般扑到在熄灭的火堆上,抓住那些就快被夜风吹得四散风扬的骨灰,大口大口的吞咽起来。
这样子,他是不是就可以永远留住莫晚楼了?
他把脸埋在满捧的骨灰里,泣不成声。
第二天,他抱了孩子,忍着伤痛,慢慢地下了黄山。
孩子饿了一整夜,哭声已有气无力。他好不容易才在山脚小村庄里找到户农家,刚好有哺乳的妇人。女人经不起关山雨的哀求,又瞧着孩子确实可怜,便抱过去喂奶。
关山雨就这样一路上求着,带着孩子返回江南。有时候实在找不到妇人喂乳,他只得央人煮些米浆,用手指蘸了喂孩子进食。
孩子很乖巧,吮吸着他的手指头,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可他一拿开手指,孩子便被惊醒,拉住他头发哇哇大哭。
所以当他回到断剑小筑那天,师兄弟见了他被孩子砸得满是口水的手指,无不失笑,赶紧叫人去为孩子寻个乳娘。
他看着孩子在乳母怀里,甜甜的入睡,终于放下心,坐到椅子里,开始闷声咳喘、呕血。龚藏那一脚远比他所想象的更为厉害,他为了尽 早回小筑,途中又要照料孩子,根本无暇静心调息疗伤,竟成了顽疾。
「师父!」何放欢惊惶之极,拿袖为他擦拭嘴角血迹,眼眶中隐约有泪珠滚动。
「我没事。」他疲倦地笑。在将晚楼的孩子抚养成人之前,他都不会让自己死。
醉秋,他那天曾听莫晚楼喊过这两字,但不知莫晚楼当时喊的,是妻子,还是孩子,关山雨也无法知道答案,就给孩子起名醉秋。
半载后,醉秋开始牙牙学语,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师父」。
「师父,师父,抱……」孩子迈开两条细软小腿,摇摇摆摆地向他走来,咯咯笑。
他虽然因天凉犯寒,又在咳嗽,却还是赶紧跑过去,笑着抱起了醉秋。
只有再看到醉秋时,他心头阴魂不散的刻骨痛楚才会有所消减。他轻声细语哄着醉秋,完全没留意就在不远处的廊檐阴影下,何放欢正看着他,一脸的失落。
秋逝,秋复浓。
关山雨一直未娶亲,甚至对于女人一点兴致也不曾有过。他一颗心都扑在养育孩子上。醉秋,就在他眼皮下一年年长大,与他也越来越亲,外人都说他师徒俩情同父子。
他渐渐地,也真的把自己当成醉秋的父亲,直到那一天清晨练剑时,醉秋穿着一身崭新的水蓝色绸衫出现在他面前,少年面容五官,隐隐透出了莫晚楼的影子。
关山雨猛然像被人当胸狠命打了一拳,瞬间几乎窒息,——十多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将那段不忍回忆的往事深埋心中,却原来,从没有放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