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雪白朦胧的鸭川上空,飘落下来零星的雨滴。那一支哀婉动人的筚篥,唐突地没了动静,他的兄长因不再理会藤权介心中的那位“妖魔”而长久地沉默。
藤权介祈求着,这样子沉静下去也好,本来这样偏僻的地方,不应是公家之所至,又或我在此处,立刻将兄长带回小野宫去——那样也有用么?他心中那一位魂牵梦萦的女子呢,会是谁人。在市井里见到的么,市女么,还是女房呢?又觉得这样认真作想也是可笑的,市井里能有那样绝艳的女人而不被人发现的么?更觉得兄长是中了一些不见光的巫术,却碍于一时没有穿凿附会的证据,只好继续在芒草里苦苦等待。
枯木断裂的声音又响起来说,“宫中的那一位尚侍,在你摘下了面具,就离你而去的,不是么?面具下的到底是什么呢?这次找到了的话,若也要求摘下面具,她也会不辞而别么?”
筚篥缓缓道,“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
枯木呢,也并不说话,神社里一下归于沉寂后,落在泥土、河川、草木上的雨滴声便也逐渐变得喧闹,像是另外的世界强掺进来的噪音。
藤权介站起来,愈加汹涌的雨水中,演一出哑剧一般,默然看向那细雪般的丛草间。一粒一粒有星星般雨珠环绕的鸟居后面,土黄的泥地在雨水抚慰下变得深红,与泥土相似的注连绳却因镀了一层潮而金黄得仿佛麦穗。那个朴素鸟居莫名变得巨大,而立于其中的兄长却逐渐要被风雨淹没一般,生得纤小又卑弱。
藤权介心里涌上的恐惧是无法言表的。面具下的脸庞不能被人见到,向来是一条不可违抗的命令。可藤权介却似乎不曾见过那张面具下的模样。又或者说在遥远的过去里,某一次贪玩的孩提时候,尚还有着关于兄长脸庞的记忆。无非也就是桃红的嘴唇,瓷白的皮肤,雨后河川般的眼睛这一类零星的印象。可若要说兄长到底长什么样子,没有一点概念与想法,也只能笼统又敷衍地归纳说,是一个容姿端丽之人。
至于脸上戴着面具呢,因为舞勺之年染过可怕的疾病,幸得上天的佑护,没有因此丧命。但是脸庞变得十分狰狞,据说有一脸像是线香烫过的疤痕,难以用粉黛抚平,实在不能见人。藤权介不禁想,这样一张脸庞,尽管要展露难以忽略的缺陷,也能称得上是丑陋么;那么用铅白蔻丹掩饰不足的人,也能算是美丽的么?
可心里那种无言的恐惧仍不可解释,藤权介目不转睛地凝视那个亟待露出真容的方向,那种恐惧仿佛成为一种永劫。他把手抵在眼前,从指缝里瞥见缩小的真相。
正如许多年前那个不知名的暮春,在兄长寝室外的窥视,炎炎烈日下,噪音似的虫鸣,还有栀子花的馨香,交织着一起,像一道刻意而作的泔水,发散不易察觉的腐败。汗珠沿着他的额头直到下巴,蚊虫叮咬似的抚慰着脸颊。他看到那张代表着兄长面容的白色面具下,露出一方紫红的物体。那张缺唇少鼻的物什上,有着类似鼻孔与嘴巴的洞眼,能说那是脸庞么?更像是一团鲜肉吊在直衣上面。又或是什么神奇的道术,让恶鬼也能复苏于白天。
可今日这鬼怪对于数十丈开外的藤权介太过遥远,仅能看到一团红彤彤的肉团,长在一件二蓝色的直衣上边,肉团上的黑色小洞一开一阖。
藤权介双手颤抖着,完全忘记了动弹,筚篥一般的声音偏要他在耳畔撩拨着那恐惧变化而成的绝望。
奔腾着的雨水好像艳阳一样倾在藤权介的头顶上。那绝望又像筚篥一般,时而被风声放大,时而被雨声缩小,尽管支离破碎,却像那时候烈日、虫鸣与馨香,一点一滴灌入他的耳里,不知是在询问枯木,还是芒草丛里的藤权介,“你不害怕我的脸么?”
那枯木长久没有回答,是被骇住了,无法动弹么。藤中纳言也有所意识的,急忙要把手中的面具罩回脸上。可手指突然失去了使唤,面具在手中旋转一圈,掉到地上去。藤中纳言雕像一般地胶在原地,蓦地又像征夫从地上搬柴那般,整个上身折向下身,却没有去拾那面具。后而两条腿粘到一起,藤中纳言蜷缩在地,如一只被随意揉成的扔在泥土上的纸团。
藤权介于那时,在藤中纳言脚边的水洼上,看见了那个鬼脸的倒影。水洼被雨水搅动几回,鬼脸上多了一双手,鬼脸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