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月城千里之外深山。

东方玄猛地喷出一大口一大口鲜血。

反噬,他被反噬了。

然而，东方玄却第一次不顾及形象挣扎着撑起身体，脏腑碎片、乌黑血流了一地,他嘴唇抖动着,浑身也在颤抖,“竟、竟是这样……”

“原来如此——一环扣一环,全部都在你掌控中。我每一步都在你掌控里,数百年前起，你是否就预料到会有今天？”

……倒也没有这么神。

姜缓不知道东方玄又脑补了什么,没有说话。

他仰头看着那金光中人,猝然爆发出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毫无形象大笑,接着又吐出大块血块。

“姜缓，你当真不愧是万君。”东方玄声音竟有些苍凉意味。

“不愧是万妙万法道君——十二州万年以来离成神最近修士,天生道心，具万妙万法,行苍生大道……”

——等等！姜缓绷着脸没有露出疑惑表情。

他怎么不知道他离成神最近了？

天生道心是什么？

苍生大道又是什么道？？

姜缓保持沉默,看着东方玄一边吐血一边苍凉问天。内心无数个问号刷屏。

东方玄眼睛里竟然是有悲伤。

“所谓苍生,不过群氓而已。你纵容他们去索取不属于他们东西，去啃噬世家人血肉,鼓励他们站在高位——偏激而不自知，贪婪而不自省。”

东方玄忍住吐血，“终有一天,这些贪婪无厌群氓消化掉世家尸骸，将会看准你,想把你也吞掉,他们将踩在你尸骸上,将你血肉吮吸殆尽,将你骨头打磨成灰，来铺平他们坦途大道。”

“然后为你立庙塑像、流几滴眼泪便也罢了，这才是人性本贪。”

邀月城中。

破损月精石中央，被怨念缠身那道身影站了起来。

长身玉立，白衣不沾污浊，蒙眼却望苍天。

鱼大不由又问：“那是墨先生吗？”

说书先生却道，“你不是很笃定吗？”

鱼大耷拉着鼻涕闷声回答：“我认识墨先生，脾气很好，待人很亲切，就像暖阳一样，如果是这样墨先生，”他顿了顿，“如果、如果真是墨先生，一个人待在石头里，与怨念和恶意为伴，随月亮而旋转，不见天日数百年……岂不是太、太……”

鱼大找不到个合适词，可惜？痛苦？难受？心疼？可敬？都不对！

过了半晌，他才道：“墨先生，真了不起。”

言语无法表达他心情，他最后只能沉默着说——他真了不起。

说书先生以奇异地目光打量他。

“这世上多少花朵在幽谷吐艳，多少珠宝又深埋于海底？”

说书先生以书生咏颂口吻徐徐道：“又有多少人将自己光散发于黑暗而无人知晓？不过是平常……”

不待鱼大鼓着嘴打断，周围听见暴脾气玩家完全不顾这可能是个高级npc，立刻反驳道。

“怎么就平常了？咋就平常了？”

“承认别人伟大有这么难吗？”

“老大爷，不要胡子长见识短好不啦！”

“我们会一直记得！邀月会一直记得！历史也会记得！”

“他曾照亮了黑暗，那黑暗就不再是黑暗！”

……

说书先生被堵得说不出话，却是捋着胡须笑了。似乎是斗不过他们嘴，牵着小童溜远。

玩家们哼唧唧还在说：“什么人啊！”

谢自然也听见了玩家们吵吵嚷嚷话。按着心口，艰难走近破碎月精石，忍住剧痛没有吐出血。

哼。这群家伙，难得也有会说话时候。

恍然间，他又想起了当年。

姜缓带着他在东方家追击下一路奔逃。

一直跑到一处大湖前，那天，月亮也同样盛大而圆满。

他们在湖边休整，一边闲聊。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光滑石板，“我，口吃，写给你。”

“不碍事，你说你。”姜缓疑惑，“这几天我们不是交流得挺好吗？”

“我，说不好。”

“那就用你觉得舒坦方式。”姜缓大大咧咧往后一躺，扯动伤口小声抽气，“咱们时间够多呢。”

谢自然呆呆点头。

他们聊了许多，聊器修，聊炼器，聊到未来。

谢自然说：“我、没想过。”

他对上姜缓眼神，又不由将心里话说出口，“……我、我欲炼万物，炼造化，反正，我不想、再炼制、杀人之器了！”

他由于天赋异禀，被东方家主看重，但看重却是他造器杀人本事。父亲寿数尽后，他接管了谢家，却更像个游魂一样，满手鲜血，游离不停，离他曾经理想越来越远。

他一日比一日沉默，东方家觉得他听话，连名字都是这样听话，朝冬，朝东，何等忠心耿耿。

终于让他参与进机密事务中。

谢自然知晓无归魂盘时整个人都是战栗，痛苦……幸好他天生面瘫，说话结巴，没有被上面察觉到不对。

他要继续听从父亲遗言做一个听话器吗？

他要出卖自己道去做这件事吗？

答案是否定。

在预备出逃时，他得知了姜缓来访……那个少年时见过人！

他悄悄利用傀儡——再熟悉不过傀儡，给姜缓传了信。

……

姜缓静静听他说完，爽朗一笑，“这不是很有想法嘛！”

“可、可——”

姜缓又静下来听他。

谢自然憋红了脸，可、可了个半天才小声道：“无处可去。”整个十二州都认为器修最要紧就是炼制兵器，器修只是用具。

姜缓笑起来：“无处可去？那便造一个可去地方吧！”

谢自然：！！！

姜缓指着面前湖泊，“就在此造一座器修之城如何？”

谢自然呆住。

“可、可以吗？”

“有何不可。”

谢自然便想起数年前无意间听见姜缓说过话——器生造化，有何不可。

也是这样轻描淡写而坚定。他为什么总能这样坚定而勇敢？

在月光下，姜缓就像在发光。不、这个人会发光，照到了他身上……

谢自然呆呆看了他许久，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我还想改名。”

“改什么？”

“谢、自然！”不是朝冬，是自然出造化自然。

姜缓便笑：“好名字啊！”

他认真叫他：“小谢，谢自然。”他眉眼带笑，“多好。”

后来。

谢自然改了名字，城池也真建了起来。

大湖被取名天工湖。

这方湖泊是个天生灵地，灵气荟萃、祥福之地，湖水充盈灵力，特殊先天条件极易度化阴气，水生阴，但湖泊周围却毫无积阴。他们以灵脉为脉络，造一悬空之城，城市中心小天工池乃湖水不竭流动汇聚之地，其上布置月精石吸纳日月精华，随月韵动。化人工为自然创造出一个集福化阴之地。

城市建好时。

谢自然仍旧忧虑魂盘。

姜缓说，他会将一缕分魂和无归魂盘一同放置于阵心。

谢自然想都不想立即劝阻他，神魂分割痛苦，对于四境修士太过痛苦了。

姜缓拍拍他肩说：“这不巧了，我晋升了。”

……可，晋升了又如何？修士以修魂正心为重，分割神魂又怎会轻松！甚至于修行有碍！

但，他们都知道，无归魂盘危害甚大，如有不慎，霎那间就会让方圆千里沦为鬼蜮，而后不断扩散不断侵蚀，乃至将整方天地污染，以致影响天道。如果有一名高境修士神魂镇守，或许……

“不为镇压，只为度化。”姜缓说。

——即使沦为恶意化身，怨念集合，可他们原本都是最平凡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至许多都不是修士……那些普通人是何其无辜！

他那样坚决而从容，谢自然便知晓无法再劝。

“那得多久？”

“或许千年、万年，又或许十年、百年。”姜缓语气平静。

城市完工那一刻，巨大月精石被放置于小天工池上，大阵已成，白衣人盘膝坐下，点亮一盏心灯——月精石逐渐圆满封闭。

所有人沉默着庄肃地行大礼。

谢自然忽然大声道：“这座城——”

他抬眸看他。

“这座城，我想取名叫邀月！”谢自然眼睛流出眼泪。

月精石封住。随月而阴晴圆缺，随月而不竭转动。

这座城要取名邀月。

——城已繁盛，月下之人可归来否？

——恳恳祝福，月中之魂魂兮归去！

一座美丽城市悬浮在湛蓝湖泊之上，就像被彩虹托起来，邀月城一日比一日、一年比一年繁华安稳。

除了最初建城人，无人知晓小天工池隐秘，无人知晓月精石里放着一个魂盘、数百年来一直守着一人。

但，拜月传统却在代代相传，世世不忘。

百年已逝。

魂盘已度。

心灯送归。

白衣人朝谢自然轻轻颔首。

谢自然泪眼朦胧，忽然就哭得不能自已。

所有人便看见那道白色身影升上天空，他白衣就像月色一样皎洁。

众目睽睽之下，那道身影逐渐虚化，散成了点点碎光。

而那些光点又凝聚起一道大门虚影。

高大青铜大门，雕刻着狰狞鬼面，大门开启，红花铺路——那是幽冥道。

他开启了幽冥道。

……

比河更宽广，心灯汇集成大海，遮天蔽月阴气和污秽在那暖洋洋光围绕下，一点点，一点点散去，血色浓云变薄，肆起阴气变淡。

像春来之后，积冬坚冰便会慢慢融化，融化雪水则将汇入溪流，汇入河海，泽被万生。

盏盏心灯照亮幽晦冥道。

天地间怨魂和残念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谢、谢——

对不起——

麻烦了——

祝愿——

祝福你——

……

他们看见了那些恶念怨魂原本模样，被拂去污浊，终于露出真实样子——垂髫小孩、簪花少女、发福中年人、白发苍苍老人……许许多多，全部都是最普通、最普通人。他们含着笑，神态安详往幽冥道行去。

——曾发生在他们身上，究竟是怎样残忍事？才会让与他们一般无二普通人变成那般模样？

天地之间，心灯如海。

万生静籁，魂兮归去。

那是从未见过景象。

一种浩大震撼在玩家们心中轰响。

——那片星海里，有一盏灯属于我。

象征团圆和圆满月亮终于重新将光洒落给万物。

所有亡魂都去往幽冥。

他们还将有来生。

直播前，许多观众也哭成了狗，这一幕也太好哭了！

这种让人心里暖暖又涩涩感觉……

“咦？？？”

玩家中忽然爆发一阵惊讶呼声。

送归亡者将净化灵力送给所有心灯主人。

天际落下金光，落在每个人身上。

那是功德金光。

天道之行，一饮一啄，自有定数。

在玩家们眼里，那就是额外系统奖励。

【系统：触发奇遇——归者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