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辨认了好一会儿,才从这女人粉光脂艳的脸上,辨认出一点旧时的痕迹,模糊想起来当初求岳从金公馆跑逃跑,带着两个大姑娘,又分了她们一点钱,叫她们回家。现在想来,姐妹俩的模样大约相差不远,浓眉大眼,但是乡气,皮肤也是黑里透红,实在算不得漂亮姑娘。可见富贵养人,现如今的娇杏养得头脸雪白,那一张脸被铅粉和颜料武装到睫毛,以致难以看出她真实面目。露生依稀记得这两姐妹都有一点微微的龅,这一点却是化妆不能掩盖的,越看越像,不由得惊讶微笑——人生真是有缘,谁得想千里万里,于此相见!
“原来是你——现在过得这样好!你怎么嫁这么远?”
“这就说来话长。”春杏从坤包里捏出一块洋纱手帕,小拇指精致地顶起一个角,小心地拭去泪痕,“我男人就是刘航琛。”
全场尬住。
话说那年春杏和她姐姐真听了金少爷的劝告,姐妹俩仗着身上有盘缠,一起往北去了——这也是她姐姐春兰的主意。她俩先去了天津,在纱厂做工,谁知包身女工竟似卖身一般,钱没挣得多少,契满离开时还多出了十几笔罚款,自此再也不敢去厂里谋职,只在戏园子茶馆里打些零工糊口。就这样辗转漂泊,重新攒路费回家,可是家里连年洪涝,又抓壮丁,房子早就倒了,父亲弟弟也不知所踪,两姐妹抱头痛哭,不知该向哪里谋生!
所幸她俩会唱点花鼓小调,当初金老太爷着人买姨娘,也是碰见这两姐妹在市集上卖唱卖烟,这算一点小本事,虽然容易受人欺侮,总比工厂里扒皮抽筋来得好些。含泪含怯,搭上一个要饭班子,四处卖唱讨钱。那一路漂泊艰苦,难以尽述,走到湖南地界,偏生碰上“剿匪”,匪不知剿了几个,竟把这些贫苦流民抓起来问是不是共|党,打的打、杀的杀,于是她们连最后一个活命的小饭碗,也被砸得干干净净了。
这惨痛的经历让大家都起了恻隐之心,气氛不似先前那么僵硬。因为对方是女客,他们甚至没敢把她往屋里带,就在后院的小石桌前围坐。曾委长已经机敏地确认到这女人应该就是刘航琛那个金屋藏娇的小老婆,去大堂拿来一壶热茶,客气地请她,春杏含泪接了。
露生同情道:“那你姐姐呢?”
春杏哭得跌了茶杯:“找不到了!剿匪的时候一阵乱枪,只怕是死了!我,我跟另一个大妈,我们俩在江上——”她说不下去了,其实不说大家也都明白了,这世道若是无权无势,不被盘剥至死就已经是万幸,一个弱女子又能靠什么活下来?自然凭着这点烟花缘分,给刘航琛收了去了。
免不了暗暗地还要想,刘航琛倒也不嫌弃,真够风流的。
想归想,曾养甫虚拍着春杏——当叫她刘二太太,的肩,劝慰道,“祸福由天定,现在到底是得了好归宿,你看,还和露生见上了,这也算皆大欢喜的结局了。”众人也都安慰,劝她别哭了。露生却觉得有些难以为情,若说当初放走这两姐妹,纯出于侠义,后来她俩的遭遇却有自己和求岳一分责任,歉意地柔声道:“怪我当初不晓事,也没有多为你们想一想,就那么走了——”
“这说哪里话?”春杏连忙擦了泪,“你瞧我的嘴,说起这些隔年烂账就没有完没有了的,还是这位老爷说得是,祸福由天定,当初您和少爷好心救了我们,那是活命的恩情。如今我也算命好,过得个像样的日子。我只是、我只是许多年不见个认识的人,我这一见您,我心里——”说着,连哭带笑,一面也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来了,抓着露生的袖子道:“你看我!又来了!白小爷,航琛前几天冒犯你了罢?”
这话抓住了大家的耳朵,露生顾着她夫妻面子:“倒也谈不上冒犯,没说到一起去,也就散了。”
“你还替他打掩护呢?”春杏嗔怪地拉他的手,“他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最是个刁钻古怪,喜欢一壶套一壶地算计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待见你,但我要早知道是你来,我决不能让他那么对你!那天晚上他回来跟我说你的事儿,第二天我就找了你们住的店子,掌柜的说你走了!把我恼得不得了!”
曾委长报仇雪恨的痛快,没想到还能从小老婆身上治治这个王八蛋,快乐地探过脑袋:“你问的刘航琛?”
“那倒没有——”春杏脸上一红,“我跟管家打听的。”随即正色道,“小爷,还有曾老爷,你们放心,我只怕不是你,又怕没见着,既然见着了,要在重庆做生意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今晚回去就闹他,不怕他不依我。”
露生笑着摇头:“这样不妥。你为人妾室,受大娘的气,又要看刘航琛脸色,寄人篱下,怎能说话?万一触怒了刘航琛,帮不上我,他反要疑心你与我有私,到时害了你。”
春杏急忙道:“没有的!他那大老婆不敢管我!你说航琛不懂事,把你又打又捆,我不叫他登门道歉那都是饶过他!现在唯一能帮你的只有我,要是我连句话都不说,怎么对得起你再生恩德!”
“举手之劳,谈不上恩德,再说救你的是少爷,并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