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易琨心中虽有好奇,却没多问,目送谢印雪和柳不花上车驶离就进了云蔚大厦。
他回到套房时,客厅的投影荧幕上还在播放那部令他生恶的搞笑电影。
朱易琨没拿遥控器将其立刻关闭,而是斜眸乜了一眼谢印雪留下的梨花镯,随之笑起将其放入客厅墙柜的抽屉内紧紧锁好,就此搁置,全然没有要遵从谢印雪交代,把镯子送去附近寺庙或是道观的意思。
做完这一切,朱易琨抬手摸了摸自己瘦出骨头的面颊,再拿起茶杯,喝了口已然凉尽的冷茶。
凉茶入腹,更生寒凉,朱易琨却畅快喟叹道:“少了阴气,这屋子果然暖和了不少。”
殊不知楼下的柳不花和谢印雪并未真正走远,他们的车仍停留在云蔚大厦附近,只不过是在朱易琨注意不到的地方。
柳不花通过后视镜,看见谢印雪没阖目休息,反而和自己一样望着云蔚大厦顶楼就问他:“干爹,我还是觉得,蔺建贤不可能光因为朱易琨在葬礼上说了一句不吉利的话就缠上他吧?”
虽说葬礼上的确有诸多忌讳,一旦触犯便有可能撞邪,可方才在电梯井处蔺建贤对朱易琨下那样的狠手,分明就是想要他死,这和朱易琨许多说辞都对不上。
“对。”谢印雪也言简意赅道,“蔺建贤找上朱易琨,应该是想抓交替。”
民间传言,意外身故的人死后往往会变为徘徊在亡地的游魂无法离开,得抓另一个人作为自己的替身才能去投胎转世,这种行为,便叫做“抓交替”。
只是电梯中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还有个胆小体弱的芳芳,蔺建贤却偏偏盯着朱易琨下手,难道真就仅仅是因为他在葬礼上说错了一句话吗?以及那请假了的原按摩师媛媛,到底真是由于她生病,还是说朱易琨不想让他们知道些什么事,才让她“生病”请假的呢?
“朱易琨这人说话半真半假,连我都猜不透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这其中或许也还有别的隐情,但我们已无从得知。”谢印雪垂眸望着自己已无梨花镯佩戴的右腕道,“我那手镯可保他一年平安,一年之后,他就自求多福吧。”
锁长生一月为一关,一年即为十二关。
虽不知道锁长生究竟有多少关卡,不过柳不花知道,谢印雪敢如此断言,必定有他的理由。
“……也是。”柳不花轻叹一声,在发动汽车前询问谢印雪,“那干爹,我们现在回明月崖吗?”
谢印雪靠着后座浅浅笑了笑,反问柳不花:“不回去还能去哪?”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直起身,倚在窗边仰面望向渐斜的暮日,轻声呢喃道:“太阳都已经开始落山了……”
太阳落山,就该回家了。
古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便是基于这一道理。
但柳不花清楚,谢印雪要在这时回明月崖绝不是源于这个原因——他在朱易琨那选了部电影来看,表面上看是为了等候芳芳苏醒,实际则是刻意逗留,拖延返回明月崖时间。
至于谢印雪执意晚归,一定要等到日落时分再回去的缘由,柳不花却猜不透。
这个疑问持续到他们回到明月崖山底,柳不花也没能知道答案。甚至还多了另外的疑惑:谢印雪要他停车,说是要徒步走上山去。
明月崖山势陡峭,即使修了平路,上山也颇费脚程。
柳不花本就担心谢印雪的身体,尤其今日晨时他还呕了血,可想到的劝说之词全在听完谢印雪的话后硬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谢印雪说:“我三岁时,沈怀慎就是从这里牵着我的手把我送上明月崖的。”
柳不花闻言怔怔抬头看向谢印雪,却只望见青年背对山底的繁华,向着山顶的寂寥走去,仿佛与黄昏融为一体,即将沉入夜幕的伶仃倒影。
那片寥落中,他的声音静静在讲:
“他带我上山拜师那天,也是中秋过后不久,因着临近隆冬,所以日落的早。”
“明明晨间出门时天阴欲雨,到了傍晚,却莫名晴朗了起来。”
谢印雪垂首注视着脚下的土地,一步步向前,妄想每一次落脚都踏在过往的回忆上,所以他清楚地记得,那一日沈怀慎是如何沐着有如烈火的晚霞,将他推到陈玉清身旁;他又是怎样因着不舍,迟迟不肯松开攥着沈怀慎衣袖的手指。
陈玉清见他不肯放手,便叹息着轻声道:“山高水长,总会有再相遇的一天。”
沈怀慎却摇头说:“不必再相逢了。”
——不是不能,而是不必。
是啊,从他踏足明月崖的那一日起,他就不能主动离开这里,再回家看一回沈怀慎。
况且如今的谢印雪早已不是十多年前的沈怀慎独子,他和沈怀慎之间所隔也不再是总有相逢之期的千山万水,就算他走过当年的上山的路,像彼时那样站在山顶转身痴痴遥望,在这人间,他也再看不到沈怀慎了。
“那天他送我来时就和此刻一样,林鸟归家,满山暖霞。”
谢印雪朝余晖伸出手,那些光却落在他眸中闪烁,如同湖中的粼粼涟漪,将一对雪目映得莹亮如星:“只是今日,该我送他了。”
青年说完便撩起衣摆,对着落日弯膝跪下,俯身叩首。
待他起身时,那双雪目已恢复墨色。
柳不花没有阴阳眼,他不知道谢印雪那天到底看到了什么,又或者是什么都没看到,他只知道谢印雪没有落一滴泪,好像他这一生的眼泪早已流尽,世间再无哀事能使他伤心垂泪——哪怕是他仅剩的至亲亡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