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比我小三岁,我也孩子呢!”
这一气,径自就踢开了二楼雅间的门儿, 将将扶上楼梯把手,就听的原本人声鼎沸的酒楼, 声响像是被凭空削去了一半儿,瞬间就鸦雀无声了。
青陆的脚就僵在了半空,往下看见了昔日的同袍们,仰着头张着口, 像是一个个的木雕泥塑,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神佛菩萨。
青陆是什么人呢,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 此时更是有了爹娘的仰仗,更是不怕漏了馅,她一手潇洒地向上抚了抚发丝,腰间插着本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昂首挺胸地在楼梯上拱手招呼:“各位同袍,做什么跟见了鬼似的?是我啊,郑小旗呐!”
她今日穿了件鹤尾白的素衫子,头发束成了男子的样式,一张绝俗的面容无遮无拦地,露在了外头。
她近来有些抽条,夜间也常小腿酸疼,个子好似蹿了一些,穿了二哥哥的素衫子,更显得整个人纤白明媚。
这般容色落进昔日的同袍眼里,简直是要把眼睛给瞪出来。
从前的郑小旗,不是被野蚊子咬成猪头,就是戴着帽盔来去匆匆,即便是此时仍做男装打扮,却仍令在场诸人惊心动魄。
营将郭守从前看过青陆嗑瓜子,又罚过她打更,此时定了定神,向上招呼她,“同行数月,竟不知木兰是女郎啊。”他因先前在牛心堡伤了肋骨,此时说话就有些气短,“兄弟们,甭管郑小旗什么来头,咱们只认她是同袍同泽的兄弟,今儿她发达了请咱们喝酒,大家伙儿也别拘谨了,招呼打起来啊!”
郭营将这么一说,气氛立时便活络起来,不过到底是面对个娇美可爱的姑娘家,众人都收敛了许多,青陆却不以为意,自楼梯上走下来,盛了一碗酒,同毕宿五一道,一桌一桌地喝了起来。
工兵营的弟兄们一起挖过壕沟,一起筑防过工事,还一起在牛心堡经历过“营啸”,感情自是非同寻常,再加之短暂的聚会之后,他们便要随着右玉军回边疆去了,喝着喝着便都上了头,有抱在一起哭的,还有搂着唏嘘感慨的,喝到末了,竟也忘了青陆的女儿家身份。
酒过三巡,青陆同毕宿五围坐在一桌吃花生米,正说起毕宿五往后的安置,就听酒楼外头有个老迈的女声响起来:“陆啊……”
这声儿熟悉的很。
六年来在青陆的耳畔响彻,谩骂指责居多,可偶尔的关切也有。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鼻酸,她自椅上站起来,望着眼前的妇人,叫了一声养娘。
郑杨氏佝偻着身子,双颊干瘦的凹陷了下去,嘴角也颤着,有些大病初愈的模样——不过才四十多岁,就生熬成了这个样子。
兄弟们仍在饮酒,毕宿五扯了扯青陆的衣袖,青陆没搭理,牵了养娘的手往酒楼柜台处去了。
“您是怎么寻到这儿来的?你们往关内走前儿,我托小五子给你们送了十两银子,怎么着也够几个月的花用,怎么就饿成这样?”
彭炊子在一旁寻了个空席,引着二人坐下,这才细细同青陆回禀。
“先头是我在西藕花胡同瞧见了她们娘四个,说是一路问着你的踪迹,跟着朔方军进了京,饿的奄奄一息——你那嫂娘实在是泼辣,荤素不忌软硬不吃的,我瞧着你那养兄也不是个能扛事的人,竟然还给你私定了个人家,你说这事儿闹的。”
他看了一脸在一旁垂着眼睛的郑杨氏,索性也不避讳了,“我原打算给他们百十两银子打发了去,只留着老嫂子在京,岂料你那嫂娘瞧着我出手大方,一迭声地说什么打发要饭的……”
他没往下说,青陆也知道自己那嫂娘能说出什么话来,她低着头默默想了一会儿,问向郑杨氏。
“养娘,你收留养育我一场,我总是要养你老的,可是我那哥嫂断然我是不能管的,你若是明白,就跟我回家去,你若是要跟着他们走……”
她忽地有些说不下去了,眼眶里多了点水汽。
自打离了右玉,她就托了人打听养娘一家的下落——往关内走了,连个信儿都没留下,到了今日才有了着落。
六年了,不是没有感情,养娘嘴上说的难听,可待她绝不苛刻。
郑杨氏饿了那么多天,今日下午彭炊子安排着瞧了大夫,倒没什么大碍——干掼了农活的妇人,身子骨一向健壮。
瘦骨伶仃的手在青陆的手心握着,郑杨氏面上没什么波动,只眼眉耷拉着。
“……从你那一日来,我就晓得你不是个凡人——说话细声细气,吃饭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身上穿戴的,没一样是我曾见过的,这么些年,我性子孬,无论怎么骂你,你硬是没还过一句嘴……”她忽地哽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