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颂宁仰头靠在副驾驶座上,接过程北军的手帕就捂住鼻子。手帕纯棉的,挺干净,还带着一股类似熟麦的香味,就是一沾上他的鼻子就被染红了。曲颂宁愈加不好意思,瓮声瓮气地说,谢谢。
曲颂宁鼻血流个不止,再经不住这么上下颠簸。程北军不得不把车又驶回平坦的国道,他不怎么高兴地说了句,这得多走一小时。
军用越野车继续行驶了一段路程,程北军忽然又停了车,他拉开车门下了车,走到柏油公路边。曲颂宁也跟着下了车,他看见程连长从衣兜里摸出烟盒,取出三支烟,点燃后插进了公路旁的泥里,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小瓶二锅头,浇在了地上。
程北军说,这是汽车团的一个传统。但凡行驶在这条公路上的人,都会下车祭三支烟、一瓶酒,算是告慰英灵。
程北军神情严肃,曲颂宁心下恻然,待三支烟在风中慢慢燃尽,一种充满神性的寂静笼罩了这片空旷大地。程北军与曲颂宁回到车里。默默行车了几十分钟,程北军突然开口道:“你知道我们脚下的这条路吗?”
曲颂宁仰着脖子,捂住还在流血的鼻子:“知道。”
“四十年前修建的这条青藏公路,全长近2000公里,也牺牲了近2000名解放军筑路兵,差不多每公里公路下就埋着一个英魂。这回又要修光缆干线,也是2000公里。”程北军深深吸了口烟,说下去,“有一年武警交通官兵负责养护这条路,刚养护完就遇上了大雪封山,暴风雪中为了避开一位藏民的卡车,结果侧翻摔下陡坡,担任司机的支队副队长还没送进医院就死了。”
车里更安静了。曲颂宁侧头看程北军,这个男人目视前方无际的长路,眉间拧出个疙瘩,神色又严峻又悲壮。
此时一些朝圣者从他们身边经过,行一路,跪一路,长头磕了一路。远处,悬挂山头的经幡在风中飘动,黄、蓝、红、白、绿五色,象征着高贵、力量、慈悲、纯洁和智慧。再远点的地方有些动物尸骸,已经积骨成堆。
程北军性子急,一心想赶回唐古拉,所以车队没去沿途的兵站吃饭休息,日近中午的时候,他就塞了两块暗黄色的、糕团似的东西给曲颂宁与老赵,让他们吃这个垫饥。他自己也吃这个。这种看似粗粝的食物叫糌粑,先以青稞磨面,再和酥油或奶渣一起和着茶水揉捏成团,便于上山放牧时随身携带,吃时能就上一口酥油茶就行。
程北军边嚼边说,比军营里的压缩饼干吃着香。曲颂宁学着他的模样咬下一口,只觉得又涩又干又带腥味,差点没咳出来。怕又被程北军看低,他忍着胃部不适,细细嚼、慢慢咽,渐渐从腥味中品出一点淡淡的奶香,倒也不那么难以下咽了。
车队在险峻的山道上向着西南攀爬,少说十一个小时的车程。可可西里的藏野驴与藏羚羊逐渐看不见了,沱沱河的细流与大桥也逐渐看不见了,晚上八点,曲颂宁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在一片不断蔓延的火烧云下,他们终于抵达全军海拔最高的唐古拉兵站。
唐古拉山口海拔五千米,六月的日均气温也只有几度,高原一旦入夜,更是寒风侵骨,曲颂宁随程北军的连队一起住军用帐篷,刚一躺倒,就爬不起来了。
驻扎在野外的帐篷又叫“地窝子”,地上铺着褥子或者羊皮,一到晚上就一字排开、人挤着人地睡在一起,跟蹲大狱、睡大板也差不多了。
口服剂没抵大用,曲颂宁躺在这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只觉得头晕口燥,一种尖利的寒意从心尖上扎出来,额头却一直汗漉漉的。这种忽冷忽热的不痛快感折腾了他半宿,好在周围的解放军官兵也睡不踏实,每两三个小时,就会有人来巡逻,把人叫醒。
第二天,本该由程北军带领着邮电专家们去实地勘察。但步巡差不多得走二十公里,程北军看曲颂宁这鼻血不止、鼻息不顺的样子,紧皱的眉头就没松弛过。
老赵贴心地劝道,“休息两天再说。”按说老赵也是年过不惑的人了,精气神却比二十郎当的曲颂宁看着饱满,他拿着图纸准备走出帐篷,对程北军说,“这个路段地下还埋着格拉输油管线,施工难度特别大。”
格尔木至拉萨的管道运油线,1972年由青藏兵站部开工兴建,历时五年半才竣工完成。曲颂宁来前就跟着父亲做过功课,挣扎着要起来一起去巡线,但人刚坐直,鼻血又流了下来。
“卫生员,卫生员!拿点棉花过来!”程北军一脸不耐烦地扭头喊人,但卫生员没进来。五千米高的地方人易犯病,好几个战士倒下了,卫生员忙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