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碰我!”杜夏难得这么硬气,成功呵斥住对方欲要上前的脚步。那人站在原地,依旧是满脸不可言说的苦衷和不得已,杜夏一点儿都不体谅,气到委屈,冲他喊:“做你的程大少爷去吧”
何筝:“???”
杜夏拳头都硬了,像是特别看不起现在的何筝,他的鼻尖和眼尾却发红,带着点嘟囔的鼻音,发泄吼道:“你根本不是那个我认识的何筝!”
第86章
时间回到十小时前,港岛国际机场内。
当杜夏接过港警递过来的申请书,他并没有表现出该来的终于还是发生了的如释重负,单纯只是疑惑,毕竟十二年前,比起杜家,死了儿子的家珍反倒是是最拒绝报案的那一个。
再把时间线往前拨。十二年前的孟家地窖里,杜夏已经揣着杜浪偷来的首饰嫁妆出逃两三天了,家珍还在照旧往窖子下面扔馒头。她还有农活要忙,没功夫怀柔,扔完就把顶上的门锁上,让人继续不见天日地待着。家珍年轻的时候也是烈性子,但性子可以慢慢磨细细磨。当她也只是儿媳妇,她婆婆的手段比这狠多了。如今她也成了婆婆,有样学样,信心十足要把杜夏磨成跟自己一样的好新娘。
能怎么办,这里是山村,男人不外出打工,全家的收成就只能指望祖宗留下的地。家珍的丈夫和儿子都是酒鬼,一喝起来就几天几夜不归,更不可能干活。家珍只就能自己下地,从早忙到晚,嫁过来又生了孩子的女人再不认命,到最后不都是这么活。她还指望着杜夏让她抱上孙子呢,杜夏总会想通的,等杜夏也当了婆婆,肯定也能好好调教儿媳,哪能想到这三五天扔下去的馒头,全都滚到了她儿子凉透的尸体边上。
先发现死人的是慧珍。家珍是那一巴掌,慧珍就是来甜枣的,下地窖后没发现自己儿子,只见到家珍儿子的尸体。她吓得大叫,赶紧要爬上去,又失足摔了一跤,醒来以后就神经兮兮,闭口不谈都看见了什么,以至于家珍刚开始都没怀疑到他们头上,以为杜夏被杀人的劫走了。等两村的乡绅过来调解,让杜富贵把那包嫁妆还回去,杜富贵拿不出来,家珍才意识到这其中有鬼,可从杜富贵和慧珍那儿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从杜浪下手。
小孩子是经不住吓唬的,家珍威胁说杜浪不把知道的吐出来,杜夏就是逃去天涯海角她也会把人找到,杜浪就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偷红布袋给杜夏路上当盘缠的是他,用簪子扎那人眼睛的是他,掐脖子的也是他。他没撒谎,就是把杜夏隐去了,家珍有什么就冲他来,别再去招惹他哥哥。
这可吓坏了杜富贵。乡绅们聚到一块儿再调解,杜富贵恳请把这事私下里了结,家珍那边绝后了,杜浪是他唯一的香火,要是有了案底可怎么办。
家珍同意的还挺爽快,乡土山村有一套自治的体系,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去求助公权力,穿制服的那帮子人若是真来了,村民们有什么私人恩怨都要放一放整个村子都戒备地凝聚成一边。农村人养儿防老如同积谷防饥,生存是第一要义,家珍如果还能生,肯定会再怀一个,不能生了就退而求其次,要杜浪以后给她养老。
这都是杜夏三年前回梁乡后听说的。彼时城镇化对小农旧思维的冲击巨大,家珍心态就有了变化,要跟杜夏算旧账,还扬言要报案。
但她吃了没文化的亏,硬要把儿子土葬,结果墓碑所处的地方被大面积开凿山石制造混泥土,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雨后,墓碑下的尸骨被洗刷的不见踪影,当真死无全尸,更不可能再验尸,唯一称得上凶器的银簪子也是乡绅们当年推理出来的,那个血迹干涸的眼窝里空空如也,但不妨碍小地方的人道听途说,消息传着传着,不仅神乎其神,还变了味,没了死亡的忌讳,最广泛的版本竟成了年纪六岁的杜浪被老祖宗付了身,犹如神助,赤身肉搏三四十岁中年大汉,最后飞出一根银簪作致命一击,漂亮潇洒得跟画本里的侠客剑士似的,以至于杜浪就算去镇里上高中,这个神秘玄乎的传闻也跟着他,男同学们要他放学后别走要挑战他,女同学们在课后偷偷谈论他,
也让班上一个公安系统里的家长膈应,明明考上了最好的高中,还是被打发回村镇里念书。
所以,杜夏带杜浪转学去蓉城还是很有必要的。但杜夏和杜浪都记得,他们逃跑的匆忙,谁都没有将那根簪子拔出来。这件唯一的不知所踪的物证并没有让兄弟俩松口气,杜夏这三年也没再回过梁乡,也不跟老乡接触,就怕家珍找到他。
不过家珍要照顾中风的丈夫。只要男人还在病床上躺着,女人就脱不开身,若不是那个所谓的民族志学者目的性极其强烈地来套话,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还要很久才会落下,久到杜夏乍地想不起那个噩梦般的男人长什么样,他回头,看到为自己担忧的何筝,他才有了被斩首示众的想象。
他直到那一刻才惊慌害怕。
当他从警车后窗看到何筝毫不犹豫地上了那辆迈巴赫,他眼前闪过何筝身上的那些伤,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感知到自己的意愿。他以前总觉得何筝脑子好使,接话不带眨眼,他自己体验过才知道,原来想法愿望真的可以混乱汹涌地往脑海里冒,多的要将他淹没,冲动到有一瞬间强烈的求死意志,只为了彻彻底底断绝两人相遇的可能性。
他甚至觉得,哪怕是永远在那个地窖里苟且偷生,一辈子没出梁乡,没来过蓉城,都好过已经死过一次的何筝重新上那辆车。
而何筝上那辆车,又是要他生。
没有人会关心梁乡来的兄弟俩手里有条人命,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程荣升的私生子里哪一个会名正言顺。
除此之外,杜夏想不到第二个自己会在审讯室里的理由。他和程文森有过一段交织了大半年的共同生活,所以那个没露面的人以为自己会是何筝的软肋。拿捏住杜夏,就能让何筝乖乖变回程文森。
杜夏在说出自己姓名后就沉默,一方面是牢记何筝的提醒,另一方面,他根本听不进去第三个人的声音,满脑子都是何筝。
他抬眼盯向墙角的监控,莫名坚信镜头背后有何筝。他的双目坚定,何筝看到这样炯炯的眼神,肯定能心神领会。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把自己放在次要的位置上,比起自己的安危,他更希望身边的人幸福快乐,以至于连出国后的最坏打算都想过,即何筝不要他了,那他也不会缠着何筝。他还请何筝别愧疚,他有仿画的手艺,他离开谁都不会饿死,谁也不需要为他的死负责。
杜夏现在回想起来也是这么笃定,再给他一次机会,同样的话他肯定会说第二遍。但是……但是何筝听说后好像并没有心安。他愿意当何筝的物品,何筝执意把他当人,活生生的爱侣情人。
杜夏死死盯着那个摄像头,想说,他不值得何筝做出任何改变,他的眼睫垂下了,警察贴心地问他需不需要纸巾,他摇摇头,继续保持沉默。
生而为人还是挺有趣的。杜夏看着不配合,软硬不吃,他不动的面色下其实有喜怒哀乐轮番上演,连无厘头的戏码都不缺,那些为数不多稍有印象的豪门狗血剧情在他脑海里重现。
幻想又不犯法,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他就变成了八点档里的灰姑娘,被豪门公子何筝娶了家,婚礼当天听见何筝跟闺蜜通电,闺蜜说自己已经怀了何筝的孩子,要何筝看着办,他原本想咬着牙先把仪式办完,程荣升摔掉他的改口茶突然大喊“我不同意”,程艾琳笑眯眯的,旁边又出现了个恶狠狠的艾琳,吓得他往后退步,踉跄进闺蜜的怀里。
杜夏的白日梦进展到闺蜜长着一张庄毅的脸后彻底清醒。别开生面的荒诞感让他自嘲的笑了笑,他的笑并没有被镜头那边与程艾琳密谋策划的何筝看到。不过那个梦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让杜夏醒悟出一种可能性,即程家为什么一定要何筝回去。程荣升已经快六十岁了,再龙虎精神的男人到了这岁数也难再下种,都是私生子,那些八卦新闻里的歪瓜裂枣和何筝比都没法比,如果杜夏是程荣升,也会把何筝的儿子当正统的孙子。
这一瞎想的假设把杜夏吓了一跳。他何德何能假设自己是港岛首富,揣测那个阶层的利益决策,他又感到一阵失魂落魄,是想到何筝很有可能要结婚,像程荣升当年迎娶港岛总督独女那样抱得美人归。
而他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仿画民工。如果何筝是庄毅,庄毅肯定二话不说选名媛闺秀,不对,庄毅有阿珍了,庄毅都未必会为了应许的面包放弃阿珍,厌倦旧生活到一出现在酒会宴席就打哈欠的何筝……
杜夏狠狠地摇头,思绪彻底混乱,被一颗新生长的种子有了可趁之机,藤蔓枝节缠绕着这些芜杂思绪向上抽芽: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是他带何筝私奔,他们又会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