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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能像那银杏叶子似的,晃晃悠悠的漂出去,该多好呀!”

她又仰头看了看那披满金叶子的大树,了无生趣的面容恰如一朵几近枯黄的花。李令姜呵呵笑了两声道:“下辈子我要做银杏树上的一片叶子,想同谁挨在一起,就同谁挨在一起,不用在乎我们是一棵树上长出来的,就算我们最后贴在一起被风吹碎也没什么关系。”

李持明无言的望着她日益消瘦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精神头从那天开始突然好了起来,虚黄病容一扫而空,面颊上渐渐显出一点血色来。先前的病让她瘦的厉害,从头到脚都小了两圈。衬的一张脸上眼睛格外的大,乍一看,像两个死气沉沉的黑洞。如今难能可贵的溢出一点光彩来。细脖子挑了个大脑袋,远远看去,总让李持明担心她的脖子会承受不住,突然断掉。阿韫不太说话,总是默默地。不过总算有力气穿上鞋子到地上去走走了。采薇木桃和琼琚三个人轮流陪着她在宫里慢吞吞的走。还未到深秋,她就把冬天要穿的毛皮大氅披上。头上裹了昭君套,把两个小巧的耳朵都遮住一半。李持明每日下了朝,就能看见她摇摇晃晃的走在元和殿附近,或者御花园里头。两只自打生病后就总是冰凉冰凉的手蜷缩在暖手筒里,脸上没有表情。

有一天她对李持明说,想走到宫里远一些的地方看看。近来总在这附近溜达,看也看腻了。李持明心下很是疼惜她,就让人备了轿子,陪着她一起到离皇城中心最远的万春山去。万春山上有玲珑塔,听说是太宗皇帝晚年退位为太上皇后,在其中清修佛法之地。李令姜听了,眼睛很奇异的睁大了一点。李持明知道她想去。于是屏退福禄寿和采薇木桃。他走到这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孩儿身前弯下了腰。“阿兄背你,”他安安静静的说。“阿兄背你上玲珑塔去。”

阿韫慢吞吞的爬上来了。李持明小心翼翼的把她背好,觉得阿韫实在是很轻很脆弱,几乎让他产生错觉,觉得阿韫是他可以捧在手心里的一点小小的分量。阿韫把脑袋靠在了李持明肩头,她疲倦的说:“头好沉啊······”李持明一边背着她往上走一边温柔的回答说:”头沉是你累了。睡一会儿,阿韫,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等你醒来,你就看到玲珑塔顶是什么样了。“

当他背着阿韫踏上了玲珑塔最高一层的露台时,阿韫确乎是昏昏沉沉的接近沉睡。李持明蹲下身,把她放在露台上的长凳上。阿韫忽而悠悠转醒,揉着眼睛慢悠悠的坐起身道:“到了么?”李持明点点头道:“到了,你看!”

他扶着她站起身子,走到露台的围栏边。玲珑塔下是万春山,万春山脚下又是仰止湖,阿韫无心观湖,倒是仰起头看着挂在玲珑塔飞檐角上的金色宫铃,恰巧有风吹过,宫铃叮铃作响。她又举目远眺,满眼秋色。阿韫笑笑道:”这儿可真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风声。教我想起我阿娘当年常同我提起的江南。“

她斜倚着栏杆,垂眸四顾万春山下仰止湖里的漾漾清波道:“这么好的水,可惜没有荷叶在里头做点缀。我阿娘说,她当年在江南,出了门,外面就是荷塘,到了夏天荷花开了的时候,清香袭人呢。大家还会撑着小舟,到塘里采莲蓬去。她们有首小曲儿是这么唱的:‘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择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她原本有一副很好的嗓子,歌声清脆婉转,甜润可人。然而病了这么些天,如今开嗓吟唱,总听着是气息不足,断断续续。李持明听得心痛,又想起她的身世。忍不住轻声道:“——阿韫·······别唱了······你想去江南看看吗?等明年开春,阿兄把政事都处理过了就带你去江南。听人说两江乃是江南地域之中,风土最迷人的一处所在了。等你养好身体,阿兄就带你去,你说好不好?”

李令姜没有回答,单只是回过头来微微笑着望着他。他有些口干舌燥,顿了顿又道:“这仰止湖里,你若是想,阿兄也让人种上荷花,整个湖里都是荷花,等到明年入了夏,阿兄也撑着小舟,带你进湖里采莲········”

他说的兴致勃勃,眼睛始终不忘盯着李令姜,神采飞扬的眼睛里却闪动着与之不相匹配的担忧的光。李令姜并不领情,只干巴巴的笑了一声,又摇摇头道:“阿兄,算了吧。荷花········还是长在江南才最好啊。”

她仰起脸又一次看向那宫铃,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她好像透过那叮铃作响的精巧玩意儿,看见了十几年前,初入郡王府的江南女子,小家碧玉盼儿。

“若我不是瑞郡王府的八姑娘李令姜,而是江南来的采莲秀女阿韫。李持明,我们之间,会不会好一点啊?”

秋风扫过仰止湖,划出鳞状的波纹。有几只鸟儿孤伶伶的盘旋在万春山四周,寂寂的叫着。李持明的脸上满是泪,一只手伸出在半空中,他到底还是没能抓住,那个突然从围栏边跳下去的身影。

永嘉郡主李令姜于崇德二年秋坠塔投湖,年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