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陷入漫长的沉默。乌篷船随波微晃,烛影摇曳,烛泪滴垂,映出他眉间的沟壑,鬓边白发反射着细碎的银光。
也许是早有猜测,许久,他长叹一声:“晚山,从小就是个复杂的孩子。他面上清心寡欲,实则欲念极强。他想要令他心动的一切,却从不说出口,而是直接动手去做。待我发现原来他想要什么东西,通常是在他已经得到的时候。
功利心强,常思进取,这本没什么,可谓优点。若由他来继任掌门,定能让弘山永立江湖之巅,世代绵延。只是,万万不该不择手段。我愧对你英年早逝的大师伯,将他唯一的骨血管教成这样。我多希望,那个在你挨鞭子时站出来的人是他。”言谈间,任平生仍不自觉地把何须归当成自己的爱徒,一口一个“你大师伯”。
何须归说道:“师父,这不是你的责任,是他心术不正。”
“先师在时,教导我众生平等,有教无类。教不严,师之惰,是我没有尽责。我喜欢独享清净,疏于对你们的管教。须归,你可知道,我为何独独偏爱你?”
何须归摇头,心里有些紧张。难道,师父真是自己的爹?不对,爹是个自然卷啊。
任平生继续说:“我年轻时,曾一度囿于门第之见,认为武林世家子弟生来就更优秀聪慧。而出身卑微的人,天生就更可能是坏胚子。因为这份偏见,我错失了很多。出于亏欠和私心,众多弟子里,我最疼你。
人人见了我,都敬我一声大侠。然而,我蹉跎半生,为武林之盟主不合格,为一派之掌门不合格,为人师不合格,为人情人也不合格。我这辈子,实则毫无建树。”
何须归看向厉行,也从后者眼中读出了同样的讶异。原来,师父并非始终孑然一身。
任平生轻轻抬手,以掌风拂灭烛火,似乎不愿让他们看见脸上的表情:“我原是自由散淡的人,我本该只做我自己。”
“师父……”
“去望海城等我。各大门派的高手,会在清明前集结完毕。同赴极乐岛之前,我会责令晚山当众谢罪,届时需要你们站出来。”
黑暗中,片刻的静默之后,厉行轻轻拽了一下何须归:“我们走吧。”
“师父,那弟子这就走了。”何须归很是不舍,想再看看师父。
厉行心有灵犀,掏出怀里的火折子吹亮,却见船舱中仅剩他们二人,哪里还有任平生的身影。有道声音直直刺入心扉,他再度领略到任平生传音入密的功夫:
“如果有一天,你对须归腻烦了,厌倦了,就把他送回弘山,别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流落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