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春被王氏拨了个趔趄。
刚稳住身形,却看一旁的马车内,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撩开了车帘,一道清丽婉转的女声带着笑意从里头传出。
“你先把武安抱下去。”
武安的性格胆小腼腆的,虽这几年扳过来一些,但架不住今天确实是大场面。
光是国公府的下人就出来了好几十个。
尤其是进京城后王氏还给他添柴加火,说你如今都七岁半了,现在可是国公府的二爷,这次可不能丢丑!
国公是个啥,王氏到现在还不明白,反正就是大官。
武安念了两年书了,却是懂的。正因为懂,他才格外紧张忐忑——
突然变成一国肱骨之臣家的二爷,他真的还没准备好,呜呜……
武青意闻声也神情一柔,这些日子接触下来他也发现幼弟的性子有些太过内向了,但也情有可原,是因为他生下来就和母亲、嫂嫂相依为命。
“别怕,娘和嫂嫂都在呢。”顾茵又小声劝慰了两句。
武安这才深呼吸一口气,并不用他大哥抱,自己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武青意肃穆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他伸手拍了拍武安的肩膀,接着对着马车方向递出自己的手。
那只撩车帘的手递到了他的掌心里,一白一黑,一大一小,两只差别格外大的手交握,看的沈寒春面带愠色。
武重的发妻不该出现在这里,那个叫武安的孩子也不该出现,还有马车里的年轻女子,那是谁?!
在沈寒春不敢置信的眼神里,顾茵由武青意扶下了马车。
她身穿一条散花如意云烟裙,外罩一件白玉兰散花纱衣,在沈寒春看来有些寒酸的打扮,却是把她衬托的袅袅婷婷,宛如江南濛濛烟雨中走出来的女子。
沈寒春再看她面容,只见她头梳一个百合髻,发上没有任何装饰,但也不需要装饰,因为她的眼睛极为清亮水润,让人看清她面容的时候,只会陷进那样一双眼睛里,根本不会注意到其他地方。
她打量顾茵的时候,顾茵也察觉到了有人看她。
转头见到是个年轻女子,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娘怎么不进去?”顾茵走到王氏身边询问。
王氏有点委屈地说:“你爹没来呢。”
分别八载,虽说她前头觉得半个月的时间不长,晚点见到也没什么,但是越靠近京城,王氏才知道自己心底有多想念他。
也不知道出门来迎迎自己!
王氏气呼呼地捏了捏手里的木盒子。
那盒子正好也没盖好,她一捏之下,盒角直接被捏开,哐啷一声,那把通体漆黑的菜刀掉到了地上。
这可是自家儿媳妇的宝贝!王氏一阵心虚,赶紧弯腰把菜刀捡到手里。
武重颤巍巍地刚绕过影壁,入眼看到的就是黑着脸、拿着菜刀的发妻。
完了!武重下意识地就调转拐杖的方向,想跑!
他身边有两个小厮跟着的,见他这样就惊讶道:“国公爷,您这是怎么了?”
“国公爷是不是身子不爽利?小的这就去请老神医。”
小厮关心焦急的声音落到王氏耳朵里,她注意到了影壁旁边的武重,立刻气势十足地喊了他的名字——“武重!”
两个小厮不明所以,眼看着平日持重的国公爷明显打了个颤儿,然后又泪水涟涟地应了一声:“哎!”
夫妻半辈子了,虽分别八载,但互相太了解了,王氏还是洞悉了他刚才想往后缩的举动,没好气地问他:“你跑啥?”
武重也不知道自己跑啥,反正看到老妻拿菜刀,他就想跑。
“娘,手里。”顾茵出声提醒,王氏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提着刀。
顾茵站在的近,王氏怕伤着她,并不把菜刀往她怀里塞,转身把菜刀和破盒子塞给站在另一边的沈寒春。
“我还能拿刀砍你吗?!”王氏说着话大步上前,搀起武重。
这一搀,王氏才发现武重这样瘦,手臂上的骨头都硌手!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虽不如大儿子魁梧,却也是十分壮实的。
王氏落下泪来,埋怨道:“你咋吃好住好还瘦成这样?让人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在王氏的设想里,武爹虽然身子差,中了风,但可是当了大官的人,怎么也该像戏文里那样把自己吃的大腹便便,再左拥右抱两个美人,过得十分风光惬意才是。
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武重带着泪笑道:“我也不、不知道。”
王氏又哭,“你说话也不利索了,好像从前村东头那个二傻子。”
坝头村从前是有那么个二傻子的,二十来岁还连话说不清。
中风后的模样本就是武重的心症,日常下人们看到他狼狈的模样,他都要发一通火的。
下人们自发自觉地缩了脖子,准备迎接他的怒火。
没成想他们国公爷根本没发火,反而有些心虚道:“我好好、好好练练。”
夫妻俩边说话边相携着往里去,都走出去好一段了,王氏才转身招呼道:“大丫,大丫快来。”
顾茵应一声,拉上武安,另一只手往后一伸——粗粝温暖的大手覆了上来。
想牵顾野的顾茵一阵无奈。
“小野还没回呢。”武青意解释道。
顾野在寒山镇的时候都闲不住的,到了京城他哪儿能在马车待得住?在周掌柜说准备去打听一下朝廷放售放租店铺的时候,他就跟着一道去了,眼下还没回来。
“你多大了也要我牵?”顾茵放了他的手,又无奈笑了笑,“小野这孩子也是皮过头,一刻不得闲。记得叮嘱门房,别回头不放他进来。”
“已经都说过了。”
“石榴,别忙活了。快些过来。”
顾茵又招呼了一声宋石榴,和武青意肩并肩往府里走了去。
宋石榴应了一声,脚下却没动,正死死盯着下人们搬送行礼。
她很有丫鬟自觉的,太太和老太太都把她带到京城这样的地方来了,她可得好好办差,不让自己第一丫鬟的地位受到威胁!
看到下人们一件不落地把取走了行礼,宋石榴这才挎上自己的小包袱往大门里走。
门口除了忙碌的下人,只剩下个沈寒春。
“这位姐姐也是府里的丫鬟吧?”宋石榴很热情地和她打招呼,“我是太太身边的石榴,以后咱们一道尽心为太太办差。”
“我不是丫鬟!”沈寒春尖叫出声。
“不是就不是呗,你叫个啥?”宋石榴被吓地往旁边站了站,道:“那你是府里的啥?”
之前一直把自己当成英国公府未来女主人的沈寒春掀了掀嘴唇,眼下却说不出那样的话,只干巴巴道:“我是照顾国公爷的。”
宋石榴没好气道:“那你不还是个丫鬟?跟我大呼小叫个啥啊!”
啥人啊,她客客气气地和她攀谈,上来就大呼小叫的,还用阴森森的眼光瞧人。
宋石榴哼一声,背上小包袱就不理她进府去了。
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全是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的,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心绪急剧起伏之下,沈寒春狠狠地把手里的东西掷到了地上。
菜刀“哐啷”一声落地的同时,一道童声在她背后响起。
“你扔我娘的东西?”
“我手滑了。”沈寒春呼吸几下,忍住怒气转身。
等到看清背后站着的人,她膝头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大熙朝的烈帝,是每个宫人都敬畏如神明的存在。
他十二岁才被迎回宫里,初时被封为烈王,在宫中活动了不过三年,阖宫上下都对这位在外过了十来年的大皇子心悦诚服。
他十五岁那年,被正元帝封作太子,亲自挂帅出征,将前朝废帝斩于刀下、挫骨扬灰不算,更把前朝万余人旧部悉数处死。
如此酷烈手段,曾招致满朝文武的不满,上书要求正元帝另立储君,还有说话格外难听的,说烈太子如此心性,怎么可能是宅心仁厚的正元帝的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