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渊也不避讳,当着秦理的面把那匣子仔仔细细亲手摆在多宝格最顶上一层,尚不放心,退后几步托着下巴瞧了半晌,又取下来,自己斟酌半日,抬腿出去,端端正正放在了书案右边,随手可及之处,还小心地将砚台等物都挪到了另一侧,方满意地点了点头。
秦理从旁看的是又要笑又要叹,竟不好说什么打趣的话了,还是钟渊自己收了匣子道:“赏她点什么罢了,这镯子我就收下了。”
秦理笑道:“不必殿下吩咐,奴婢早说下了,许她库房里头自己挑一支去。”
钟渊因笑道:“伴伴拿我的东西做人情,给的却顺手。”
秦理也不害怕,嘻嘻地笑,“殿下这点子东西还放在眼里?也就是安定公主身边的,您才是上心呢。”
钟渊微笑,却并不反驳,只问道:“来人还说了什么别的没有?”
秦理这才想起正事,忙正色道:“来的是公主府上的程山,确实说了些东西。”说着便将楚旻在邢夫人和荣府中打听到的事情又禀给钟渊,又道:“公主来问您,说贾敬如今在道观,她在京城处处受限,不好去查,您是不是方便些。”
“若方便,便去查一查贾敬身边是否有一个姓李的心腹,正不知叫什么,却知道他儿子叫李铁,媳妇便在贾家四姑娘身边跟着去了荣府。”
钟渊沉吟道:“这个却是好查。你叫人去贾敬处摸一摸底。”
秦理忙躬身答应,却见钟渊仍在思索,好半日没敢说话,才听见钟渊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仿佛荣府失窃之事并不简单,更有隐情——风平浪静这么多年,二十多年前的事一朝又被翻了出来,不管是出于皇祖父年老思子,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这都不是一件好事。”
秦理心头猛地一跳,他惊声道:“殿下,您的意思是,这都跟、跟先太子爷有关联?”
钟渊却半晌没说话,良久方道:“废太子——他身居储位逾三十载,手下势力深不可测,即便当年牵连出了一大批的人来,可谁也不敢保证,是不是暗地里还有别的人当年是站在那一侧的。”
“当年事发突然,他甚至没有留下一子半女,当年出事,我还不曾出生,母后却偶然叹息过,废太子一出事,他的儿子女儿在其后的两三年内纷纷暴病身亡,这里头就没有半点隐情么”
钟渊看向秦理,“伴伴,你是老人了,跟在母后身边这么多年。当年的事就什么风声都没听到过?”
秦理讪讪地笑,“奴婢不过一个阉人,这样朝中大事,奴婢听见了又能如何呢。不过是眼睛一闭,耳朵一堵,权当是个聋子瞎子罢了。”
钟渊目光如炬,“伴伴,我你有什么好瞒的?”
秦理还是有些迟疑,钟渊紧追不放,他犹豫半晌,才苦笑着吐露几分实情,“殿下,不是老奴不愿说,实在是、实在是……这并非什么光彩之事啊!”
“当年太子被废,须臾不过几十日便在东宫暴毙,几乎是一夜之间朝廷就变了天,这是任谁都没有想到的。太子被废,太上皇说的是他图谋不轨,忤逆君父,可朝臣谁肯就这么信了。”
“废太子可谓是文修武备,功勋卓著,是个不可多得的英才,平西南、修河道、清吏治,别说是东宫属臣,就是当时朝中号称最为严苛的首辅,连着那些名声在外的礼部酸老头子们,都赞不绝口,板上钉钉的下一任九五之君。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是‘太子党’,这一废,又要有多少人家牵连进去,他们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何况分明太上皇当时已有悔意,几十年的父子情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没了的。眼瞧着朝臣再苦口婆心劝几日,太上皇气头上过去,也就罢了,可偏偏、偏偏就是这个节骨眼儿上,太子他就这么去了,这谁又能受得了!”
“太上皇当时便病倒了,缠绵病榻足足大半年,方慢慢好了起来,可身子也大不如以往,落下了病根儿。”
“朝臣们一下子也没了主心骨。不闹罢,下不来台;闹罢,太上皇已经病倒了,最要紧的,太子爷也去了,人没了,说甚么都晚了。就是闹了,又能怎么样呢?”
“渐渐也就都消停了。可太上皇病一好了,也不知怎的,性情大变,竟一口咬定废太子意图谋逆,几乎是雷厉风行,连着半个多月,将东宫属臣并跟太子有牵扯的朝臣们接连下狱。”秦理脸上闪过一丝恐惧之色,“那半个多月,几乎大理寺的牢房就没有一日不是血淋淋的,菜市口连着斩立决少说十几个人,多少桶的水冲下去,都冲不散那股子血腥味。”
“皇祖父未必是不知道其中有内情。”钟渊初时只是静静听着,至此时才开口插了一句,他叹了口气,“你说的是,人都没了,皇祖父能怎么办呢?为了死了的这个儿子,再把其他的儿子都弄死么,只好委屈废太子一个罢了。”
秦理悚然一惊,这个在他心中盘旋了数十年也始终没敢深想的念头,猝不及防地被钟渊一句挑破,他的心几乎缩成了一团,咽了口口水,连自己都听着声音干巴巴的,“您、您的意思是、是……”
钟渊淡淡瞥了他一眼,轻声笑道:“伴伴在宫里几十年了,还没看惯这些腌臜事么?”
他垂下了眼眸,淡淡道:“太子做了几十年,位子稳得坚如磐石,那些叔叔伯伯们就不眼红?若是没什么岔子还好,一旦有了缝隙,那些人还不恶狗似的扑上去。父皇也未必就是干净的——不,该说既然已经坐上了这个位子,父皇就绝对沾血了,恐怕在其中还没少出力罢?”
秦理急得直打跌,连声哀求道:“我的祖宗!祖宗!您说甚么呢,这话、这话是能说的么!”
钟渊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冷笑道:“既然做了,就别怕说——恐怕母后也有所察觉罢,不然当年也就不会过去了这么多年,提起那些被暴毙的堂兄们言辞中还有愧疚之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