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琅牙根发痒,手腕至指尖的骨头都在颤抖。她僵硬地转过身,面色幽暗,不像在看故人,倒像在看一个死人。

“表哥。”李明琅轻声道。

朱学义就是她那位好舅母的宝贝儿子,是他们老朱家祖坟冒青烟生养出的读书人。李明琅一看到他,就想起前世被他卷走嫁妆,压根不顾自己死活的事。

她心里就俩字,恶心。

朱学义却不知道李明琅的心思,照常抿起那抹清高温文的微笑:“前些日子学里事情多,没空出时间来看你。我娘回去说你瘦了许多,我就想着来见一见你。表妹,有什么要帮忙的记得都跟我说,我能帮的一定会帮。”

“家里事情不多,我能操持,就不麻烦表哥了。”李明琅垂下眼帘,竭力克制住想白他一眼的冲动。

前世之事尚未发生,她能对朱学义避之不见,但是没理由当面跟人发火耍横。

可是,她的忍耐看在朱学义眼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少女低眸含情,羞涩软绵,朱学义看得心中一酥。表妹过去有些娇生惯养的小性子,但那都是姑父他们在世时宠出来的。现如今她孤身一人,难免孤单寂寞,最是需要他这个表哥嘘寒问暖、倾诉衷情的时候。

“琅妹妹的事怎能称得上麻烦?”朱学义摇头,无奈一笑,“我娘说过,你一个人要打理府上庶务,还要料理镖局。这两天听说云生镖局在发什么英雄帖,招徕的都是些偷鸡摸狗的流氓乞丐。表妹啊,我虚长你七岁,姑父不在了,我作为表哥有些话不得不说一句。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还是不要接触这些人为好。”

李明琅嘴角抽了抽,到底没忍住:“表哥,你虚长我七岁,今年已经二十三,明年就奔二十四了,怎的出门在外张口闭口就是你娘如何?你是读书人,我最尊敬读书人了。你别看我书读得少,高低也得来一句之乎者也,才好教育别人吧?”

如果说,前世的李明琅对市侩精明的舅母是厌恶、烦躁,那么她对朱学义此人就是彻彻底底的憎恨。

她已经忍了两句,这人还没走,跟村口的老鹅一样呱呱个没完,不啐他两句,她李明琅就要成天底下第一良善人了。

天知道,她跟善良这俩字,除了名字占四分之一外就没什么关系。

朱学义像是没料到李明琅突如其来的质问,又像是抹不开面子,脸上的笑容僵硬:“那些经书子集,平时我在学里读得够多了。现在却认为,父母的教诲才是真真正正的发人深省呢。”

见朱学义都这时候了还不忘在自己眼前吹嘘,李明琅轻哼一声,嗓音愈发甜腻尖锐,如黄鹂一般。只不过,她这只黄鹂牙尖嘴利,最爱的就是戳破虚伪的面皮。

“表哥说完了么?说完那我该回府了。我娘昨夜给我托梦说了,这段日子得给他们夫妻俩守孝念经,不能见外男,您请回吧。等三年孝期过后,我就收拾收拾包袱去城外的明月庵当姑子,青灯古佛的,也好磨一磨我的性子。”

朱学义哑然,过了一会儿后,讪讪道:“琅妹,我们两个从小一块长大,怎么能叫外男,那多生分?镖局那些乌七八糟的才是外男吧。而且,你说去当姑子,这……那镖局可如何是好?岂不是要落入张鸿鸣那粗人手中?”

“落在张镖头手中不好么?”李明琅粲然一笑,“不瞒你说,今日张镖头才给我开了个价,这个数——刚好够给明月庵的观音像筑一座金身,表哥你说巧不巧?”

李明琅伸出五根手指头。

玉指纤纤,看在朱学义眼中却是白骨精的爪子,抓走了他煮熟的鸭子。

“这怎么可以!”朱学义喊道。

热闹纷杂的十里枣巷为之一静,朱学义面露赧然,尴尬不已,幞头的布条咸菜似的搭在他汗津津的后脖颈上。

他竭力说服李明琅,想让她放弃脑中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呃,我也是为表妹你的下半辈子着急么。斯人已逝,我们活着的人更要珍惜眼前人,好好生活才是。”

“这话倒是说的不错。”李明琅颔首,精巧的下巴点一点,桃花一样柔美的眼睛弯成一双新月。

不愧是她的书生表哥,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可是朱学义这种人,往往爱用乍一听端正奋进、忠孝两全的道理压人,等轮到他自己,就会说什么“无可奈何”“情非得已”“人生无常”。好处占尽,坏处半点不沾。

李明琅真想晃一晃上辈子自己脑袋里的水。

朱学义得意了:“表妹你知道就好,我都是为了你好。”

“好一个为了我好。”李明琅咧嘴一笑,一口细白如雪的贝齿在殷红的霞光下,叫人平白生出森森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