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又要开始天人交战,老太太这从关口出来了,亲热地给搂上去,这一身轻松的,原来是身后还跟了别人。一个高瘦的男人推着行李车,深眼高鼻,头发瞳孔颜色都泛灰,一副假洋鬼子脸,一开口却是正统的京腔儿:“你是老周的养子吧?傅十醒?小十?老太太说了一路呢。”
傅十醒搀着老太太走,一点都没有要帮忙提行李的意思,抿着嘴点了点头。老太太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叫他跟人打招呼:“这小孩认生,阿景你别见怪!小十,叫杜叔,跟你大爹从小穿一条裤子大的,一个大院的。”
“杜叔。”
“噗。别那么拘谨。我叫杜景明。走吧,麻烦你车马接送了。”
等对面自报了家门,傅十醒才好像稍稍放下了点戒心,主动得过去提着行李。老太太倒是热络,一边一个地,叨叨地给讲着这几个月又去哪儿玩,在京城又受邀去指导看了些什么戏剧音乐,退休生活好不热络开心。
全程杜景明也没提过要去哪儿,于是傅十醒只好一路开回了家,结果周馥虞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老太太和杜景明极其落落大方地下了车,看来今晚是接风做东了。梁叔走过来,让傅十醒跟着他们一块进去,提行李和停车的事情就交给他做。
阔别久了的好友相见难免话多,黄汤都不用,只消动筷便能兴起。尤其杜景明的性子活些,连周馥虞小时候摸故宫门口御猫被屡战屡挠这样的事情都掰扯上。讲得大部分都是些皇城事,傅十醒插嘴不上,坐在周馥虞旁边默不作声地把红虾拆好了往男人碗里丢。
不过光是叙旧,特意跨越大半只金鸡也未免奢侈。感情牌打完了,两人便要谈正事。老太太可不愿意听这些事情,儿孙自有儿孙福,筷子一放,喊着傅十醒搀自个去后院乘凉了。张妈识相地把餐台收掇了,又把完整的一套茶具摆上来,茶这东西自动就带出清静味儿。
傅十醒陪着老太太在后院里兜圈子,咪咪也凑过来跟着,一声声地叫。他有点心不在焉,被老人家看出来了,干脆喊他去屋子里换套青衣,要检查这功夫有没有得退步。老太太往花架下头的吊椅舒舒服服地一坐,手上呼噜着咪咪的后颈,等着听戏呢。
不用描眉点绛唇,他的手脚是很快的,随便扯了件玩意就往身上披,结果竟然是冬天的大氅,金红滚白绒边的,叫老太太哭笑不得,干脆点了一曲子昭君出塞。
傅十醒确实好久没来得开嗓了,头几句的调子还放不开,只是熟练了又渐入佳境,一念一唱得愤慨凄婉,愣是在大夏天里披着冬衣也忘了热。
昭君扶玉鞍,上马啼红血。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
“老周,你这养子有意思。”
“见笑了。”
这唱腔被一阵掌声打断,杜景明带着微笑在旁边拍手叫好。周馥虞还是这幅子淡淡的模样,毕竟夸傅十醒本领好的,一半是真的好,夸得太多了,听麻了,另一半嘛,那自然是旁敲侧击讨着周馥虞欢喜的。
老太太这样的艺术家可不高兴,孩子唱得好好的,怎地给突然打断了,立刻佯装生气着要放咪咪去凶杜景明。一拍这猫屁股,得嘞,猛虎下山,先经过傅十醒脚边,热络地蹭了蹭,然后像没见着人似的经过杜景明,最后在越过周馥虞的时候耸起了背毛可大声地嗷呜一声,被这番一闹又满堂哄笑。
时间不早,周馥虞差遣了梁叔送杜景明去自己的另一间公寓,早安置好了,能直接入住。一个大院出来的,本来也是带着帽子的,然而这发小突然变了主意下海去了。匡州是片好地方,尤其是周馥虞今年预备着把苏万麟铲了,那一大片膏脂清算完了,自然得有人给过来填补接手。
就光说这一大排港口,就有不知道多少人盯着。自己这位老友一听不就来了精神,尤其是杜家上三代都出司令,周馥虞可有意借一借杜家的警卫兵来玩玩。
周馥虞站在门口送杜景明,接了好友的烟却拿在手里不动,果然收得打趣:“怎么的,开始惜命怕老了?”
周馥虞凉凉地回敬一句:“有情饮水饱。倒是你,头都抽白了。”
杜景明大大咧咧地又猛吸了一口:“鬼咧!老子自己染的,老来俏吧?再讲了,我哪知道我太婆还是哪一辈的俄罗斯基因那么吓人,从小到大都被你们嘲笑洋鬼子和少白头,气死人!”
杜景明大概觉得自己一个人抽也没啥意思,还得让好友吸二手烟,半支不到就掐了:“我看你的瘾头,是里面那位吧。”
周馥虞不置可否,倒是勾了勾唇角,把杜景明先前递过来的烟给点上了:“朋友妻不可欺。”
“合着你就让我在这儿演毛延寿呢?”
“哪能啊,明明是单于王。”
“可别了您,担待不起。我看我就是个高力士还差不多,给周天子护送贵妃呢。”
半支又一支的时间给贫完了,杜景明摆摆手上车走了。周馥虞转了转手里的烟头,还是觉得方才的对话不免有些好笑。他转身,就看见傅十醒站门口等着自己,又是那副不给好脸色可是又不肯挪窝的模样。
周馥虞走过去,揽着他的脑袋往楼上走,侧过头嗅见发间干净的皂碱味儿。
第七十四章 竹笙酿青虾
“我带咪咪出门看医生。”
“行嘞。早点回来,给你做凉圆子吃。”
傅十醒耐着性子陪老太太,每天都是悠悠闲闲地在匡州游山玩水,拜访这个戏园子造访那个书画展的。这回老太太要在这里待一个星期,傅十醒怎么耐得住,自然是……强行给咪咪弄了个绷带,找了个借口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