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田里的寒意不依不饶地上涌,顺着血脉根骨四处流蹿,仿佛让他再次浸泡在由千年玄冰砌成的池子里,本能的求生欲令他想从水中爬出来,仰头又见师尊站在一旁,目中尽是冷厉之色,沉声喝道:“不胜其苦,难成大器!”

此话如同黑夜惊雷在头顶炸开,把他脏腑劈得四分五裂,无力感充斥全身,抓住池沿的手慢慢松动下来,他张皇无措地看了池边的人一眼,旋即认命地垂下头,放任自己沉到冰冷刺骨的水中。

身体下坠时,冷寒似万根针齐齐刺进体内,将他这具躯壳戳得千疮百孔。

“师兄。”

神思涣散间,熟悉的声音费力把他从幽暗的梦境里扯了回来。

他还是躺在没有温度的锦被里,躲在旁人看不到他寒毒发作时那副狼狈模样的阴影里。

“我大约是知道,这些年你所受的苦。”

听到榻边的人不急不缓地出声,徐清翊心中顿时恨意汹涌,病态苍白的脸蒙上一层阴暗:这人说得容易,怎会知道他这一身寒毒是因谁而起?

他是困扰他一生的噩梦,令他恶之欲其死,明明这人已经受尽恩宠,光焰万丈,却还要道貌岸然的与他说道他根本没有亲身经历过的痛楚,简直虚伪至极!

忿火中烧结绕在心头,牵扯住五脏六腑,他重重咳嗽几声,硬生生压下翻涌上来的裂痛,厌恶道:“你怎敢这样说?”

“这世上的人,本就各不相同。有的人注定是惊世逸群之才,轻而易举就能登至巅峰,可还有些人即便生于钟灵毓秀之地,也难以与其企及。你越想追上他,就越会被他的影子所埋没,被他的锋芒所刺伤。于是你会怀疑自己,轻视自己。

你会想,为何我比不上他?是不够努力?还是自己本身就是枯木朽株?你不知道,其实你竭尽全力向他靠近的每一步,都是一次自我抹杀的过程。”

他语气一直很平静,难以听出起伏。

“你不断地把过去的自己杀死,循环往复。以至于你也分不清,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一字一句敲击在他心上,像那天珠帘上散落的珠子,「啪嗒啪嗒」的在心室里滚来滚去。

侧首看过去间,他才发觉身边这人不知何时已躺在榻边,他正闭着眼,线条分明的侧脸轮廓被烛火映照,隐约发着光。

“若是活在别人眼里,那他们的眼睛就是一座牢笼,将你困在其中,至死都无法解脱。所以,你不该是追随他人脚步的影子,也不该为他人的期望过活,

你该多想想,在那些成千上百个被你杀死的自己中,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这一生有何钟意之物?又是为何而来……这一切的一切,你都会想起来的。”

在柔和的烛光下,他稍微转过脸,狭长的凤眸里点缀着些许似灭非灭的火光,“徐清翊,你能靠自己走到今日,已经做得很好了。”

话语犹如利刃,在他冷硬的心脏上捅出一个窟窿,才得以使带着温度的血全然流淌出来。

从小到大,他已经听了太多的「莫甘于人后」,「难成大器」,「不可与之相较」,唯有这人会跟他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被无数人推着走,行在深渊薄冰,满途荆棘里,历尽磨难生死,成为道界惊才绝艳的鹤悬真君,世人只看到他明面里清风朗月,超逸绝尘,却不知他暗地里被寒毒折磨得几近濒死,早已肉腐虫生,溃烂残败。

正是以前吃过苦头,落下一身病痛,所以他会犹豫多疑,百般试探,永远也做不成那种在冰天雪地里呆久了,看到一点火星子就不管不顾扑过去的人。

是眼前骄阳似火,时不时照在他身上,让他不知不觉化作飞蛾,即便知道会被烧成灰烬,也不受控制地被吸引。

他直愣愣望着这人,见他的眼神有意无意落到外屋紫檀鲤龙纹立柜里的画卷上,面容恢复了平日漫不经心的神态,起身那刻仿佛将要从他眼眶里隐没。

也许是因为寒毒,又或者是情思蛊作祟,一瞬间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抽空,心头万千思绪纠缠不清,经过一番猛烈厮杀,最终余下飞蛾扑火的执念。

想离他近一些。

怪异念头萌生,恰似洪水泛滥,冲垮设好的防线。

“冷。”

他脑袋低陷,握住锦被的手摊开,然后抓紧了他喜服袖摆上的金线牡丹纹样,极轻地说。

短短一字一言,与记忆里石壁前的素衣少年说的话重合,苏纨没做多想,认为他是被寒毒侵蚀,冷到神志不清了,便止住起身的动作,伸手揽住了他。

一靠近,其身上传来的温热覆盖住每寸肌肤,渗进被冻僵的肢体,复苏沉睡的感知,给这副行将枯死的身躯给予逢春之际。

那一刻,徐清翊恍惚觉得自己才是殿里那株被救活的海棠,也突然明白了,为何它会「忽如一夜春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