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屉中,并排摆放两盘老松墨,一盘鎏金的二十八宿,一盘鎏金的五岳五花。前者是按四神分野的精确比例,以细如发丝的金线将夜空搬上墨身。后者是将远处的山、近处的花,近景远景、实景虚景融在一盘。韩老松的鎏金墨并不是用来书写,单纯是为炫耀技艺而制,通常一种只制一盘供人收藏,因此是稀有中的稀有。只这两盘墨就比苏家的收藏不知精致多少。砚君当下说不出话,默默地咬住牙关。
陈景初又拉开旁边上下的抽屉,里面全是老松墨,统共不下三十盘,花卉有二十四番花信风,人物有英雄谱、美人图,建筑有四楼八塔,故事有十本戏。珍贵精美无法诉诸言语。
他果然是那个陈景初,不会错了……砚君攥紧拳,涩涩地苦笑。就像他搜求那些名壶一样,他也分门别类搜了各种的墨。
“那是……唯春园里流传出来的‘六骏图’吗?”她看见他的藏墨当中赫然有众马奔腾。韩老松曾将《昭陵六骏图》雕于墨上,事迹见于他友人所写的传记,却从未有人亲眼目睹。庞山王四海搜求时,号称求到,却也没有拿出来供人欣赏。苏牧亭有几次提起来,颇为神往。砚君从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能够亲眼看见。她售墨的信心虽然大受打击,但可遇不可求的见闻更吸引人。她短暂地忘记了自己是来变卖珍藏,专注地看了六骏图墨两眼,蹙眉道:“可惜只有五支是真。”
陈景初的气息顿了顿,坦诚承认:“入唯春园的时候,有一支碎了。庞山王另请高人补做,凑成全套。因为混入赝品,所以从来不肯示人。现在仍旧稀罕,一是因为那五支真品的雕工熟稔,二是因为——”“是唯春园里传出来的庞山王藏品。”砚君接上他的话,叹了口气。“这也很了得。”
陈景初缓缓地说:“这是鄙人收藏的部分老松墨。姑娘既然是懂墨之人,恳请姑娘评赏。”
只是部分收藏。砚君脸色灰白,愣了半晌,泄气地轻声道:“名家制墨终究只是文房,比不得金玉木瓷。老松墨所贵的不过是举世稀奇。是我孤陋寡闻,不知市面上已经多至此数。”
大昱的末世贵族自视甚高,大多不知道现实情况,只觉得自己的东西价值连城。陈景初同他们讲行情都是鸡同鸭讲,后来习惯用这种方法让他们顿悟,省去彼此不少麻烦。但是今天看见这姑娘苍白的脸,他忽然于心不忍,觉得自己太残酷了。
陈景初无声地打个手势让人将那箱老松墨抬出去,用四平八稳的音调说:“老松墨一年前还弥足珍贵,藏墨之人都以为庞山王毁去九成九,唯有自己手中的幸存,因此不肯示人。实则林林总总还有不少存世。自从去年大昱贵族抛售,藏品突显。实不相瞒,一户从京城逃难至此的显贵人家,一次卖给小店十盘,总价不过三千两。三百两一盘的行情就是那时候。”
他没有说下去,倘若继续下去,就该说:现在行情更低,小姐请自斟酌。
砚君的脸色更差,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陈景初拿过拐杖,站起身向店后走。拐杖突突点地的声音将砚君全部力气打碎。
卖还是不卖呢?她无力思考。只听突突声忽然顿住,又折返回来。
陈景初走回两名少女面前,伸出手向珍荣道:“姑娘的老松墨,可容鄙人再看一眼?”砚君既然不肯明说她是墨主,陈景初也不戳破这层窗纱。
砚君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怀抱希望,珍荣见她未加拒绝,就将墨盒打开。陈景初很快地、随便地看了一眼,向珍荣笑道:“姑娘这盘墨上有韩老松的‘延年’印鉴,倒是有些稀罕。我愿出四百两收下,姑娘意下如何?”
珍荣刚才听他解说,已经心灰意冷,这时候见他主动将价钱又提了一百两,实属意外之喜,不由得轻轻推砚君,让她别再走神了,快快拿个主意。
老松的“延年”印鉴只用在题画人物的墨上,据说是为了防止墨上人物成精,盗取制作者的寿命。砚君知道这典故,因此也知道陈景初刚才拿出的那些墨里,带有人物画像和“延年”印鉴的不下五盘,“稀罕”二字实在有些牵强。砚君苦笑着看了陈景初一眼。
她的笑容透着无可奈何,陈景初就知道自己没骗到她。这年轻女子的眼睛十分厉害,见识也非同一般,眉宇之间有殊常气质,应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子弟。她的口音带着独有的味道,景初听不出是何处方言,只觉得那是一种优雅的韵味。能藏得住老松墨的人家,应属不可小觑的门第,然而世道变幻,到底还是守不住宝物了。
这两年间,陈景初见到走投无路的大昱旧族不下千百,可是年纪轻轻的小姐抛头露面变卖家产,还是第一次遇见。她不肯承认自己是丫鬟的主人,可见仍怀有大昱仕女的自尊心。忍痛割爱本来已经不容易,还要她连自尊心一起割舍,亲自到市肆中同商人理论。陈景初生出恻隐之心,将价钱抬了一百两。这笔钱在寻常人家已经是惊人的收入,若是谨慎开销,也够一大家人安稳过上一两年。
砚君的指尖从她的墨匣上抚过,忽然想起父亲赠墨时的景象,眼眶发酸,喉头滚动着哭腔,侧脸望着珍荣道:“这位先生是识货之人,归于他也算善始善终。我看就这么成交吧。”珍荣提起墨匣递上前,陈景初便向老伙计打手势。
老伙计从陈景初转身的那刻,就知道陈掌柜又忘了自己是个商人,不是菩萨。果然,年轻的雇主把损失扩大了一百两。但无端的仗义就是陈景初的脾气——况且卖家是如此娇滴滴的一位美人。
老人带着没办法的神气冲雇主摇头,正要对砚君开口,顿时收到陈景初狠狠的一个眼色。老人马上想起来:这笔交易当中,那丫鬟打扮的姑娘才是卖主。老人客客气气地问珍荣:“请问姑娘要怎么结?银票、元宝、银角子,悉听尊便。”
砚君不信银票,更不信大新天王发行的银角子,而且知道近来银价跌得厉害,于是抹掉眼泪,借着对珍荣说话而告诉他们:“你请掌柜换成金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