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苏砚君明白,面前这个人为什么借用她的身份逃离汲月县。
对元宝京来说,天下充满了背叛者。他失去了唯春园,失去了复辟的后援,终于连真实的身份也失去了。
砚君朦胧地明白,为什么父亲心甘情愿变卖家产——他一直信奉元氏的正统,几乎到了迷信的地步。虽然他的官位一直低微,从来没有一次蒙恩亲睹大昱末帝的金面,也没有得到过庞山王元宝京正眼相看,但为了元宝京,他不惜一切代价。
“弘熙皇帝……”砚君无力地吐出他的尊号。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生活会跟这个遥远的人有丝毫瓜葛。可是这个人害得苏家家破人亡,还借用苏砚君的名字到了她的眼前。砚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愣住半晌。
金舜英见她完好无损,便不再提元宝京关于她会送命的预测,免得那些从未发生的事情招来大小姐数落。“现在怎么办?”金舜英看看元宝京,又看砚君。“这个人……把他赶到大街上,他会活不下去吧?”
她向来不齿苏牧亭对故国的愚忠,这时候居然替一个流离失所的挂名皇帝说话。砚君惊奇地打量金舜英几眼,目光中充满怀疑和诘难。“你们……一路上……”
金舜英瞬时明白大小姐在想什么,瓜子脸白了又涨红。“没错。”金舜英冷冷地斜眼看着砚君,说:“孤男寡女一路结伴来了,还能怎么样?你爹把他塞给我,要我带他逃的时候,可没说要我回避。”
“我父亲要你们逃,所以你就逃了?”砚君整个面孔变僵硬,“丢下他一个人在大成的天牢里,自己逃跑!汲月县的士绅尚且念着交情,为我父亲讨条活路,你是他生儿育女的枕边人,说走就走了!”
金舜英涨红的脸失去了热度,变成铁青。“你想要我怎样?”泛青的脸色衬得一对眼眸仿佛擦火的燧石,她咬牙切齿地一步步逼近苏砚君。“是,我金舜英没本事,我当不了大功臣、大烈女,没办法从天牢里救你爹。我没你苏砚君心思大,想不到挨家挨户发动整个汲月县。我更没你苏砚君本事大,几百万的黄金白银不当是难题。我这点能耐,只能带着他儿子和他这个假女儿,从汲月县顶风冒雪到落乌郡,没缺胳膊没缺腿。”
她瞪视砚君失去血色的容颜,冷冷道:“我的小能耐使完了,现在有请神通广大的苏砚君发威,或者闯天牢,或者拿出黄金来,救出你爹,我代你弟弟谢谢你!”
砚君对她所说的每个字心灰意冷,紧咬嘴唇几至咬出血来。“能耐是一回事,心意是一回事。像我爹,也许没有能耐挽救昱朝,但他的心意从未变更——你这个人,永远不懂什么叫心意吗?你没有心吗?还是说,你的心从来没有放在苏家!”
金舜英一步抢上前,抡巴掌打在砚君脸上。珍荣失声叫着“小姐”,连忙扶住砚君。
金舜英见砚君白皙的脸上腾的冒出一个红印,心中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不服气。她遭受的所有苦难,从来不奢望这位大小姐能切身体会,但也不应该被质疑,更不应该是侮辱人的质疑。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合不来?”金舜英凝望着充满敌意的苏砚君,轻飘飘地说:“因为你这辈子始终在做‘应该’的事情——应该听你爹的话,应该像个名门闺秀,应该高贵圣洁,应该满嘴的大义凌然。可是世界从来不会按它‘应该’的样子继续下去!总是突然、总是横祸、总是各种各样的出人意料。”
珍荣拿手绢拭去砚君嘴角的血,低声冲金舜英喝道:“你少说两句能怎样!”
但金舜英已经不想再装作没听见。她已经没有兴趣扮演苏家老宅中的金姨娘,装作对砚君和珍荣鄙夷的眼光毫不在意,装作对她为妾的人生还比较满意。
“每次我都会想,这种事情也能依吗?是时候了,该苏砚君做一点事情,出人意料,甚至出乎她自己的意料,让我、让你那个傻傻呆呆的爹、让这个该死的世界感到惊诧。可是你从来没有!因为苏家的大小姐‘应该’当循规蹈矩的楷模,‘应该’服从,哪怕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上天的意志,还是一群愚蠢的人在摆布你!”
“每次都是我,做着各种‘不应该’、‘没骨气’、‘讨人厌’但是必须有人去做的事。劝你爹向大成天王低头,抛下你爹自己逃命,和一个男人同吃同住一路同行……我全都做了!不妨大声告诉你——我一点都不怕你脸上那种‘你不该’、‘你真下贱’的神气,因为我金舜英,从来就没有认为什么事情是绝对‘应该’或者‘不应该’的!”
没有一句是她来时路上打的腹稿。她的腹稿凝聚了多年来向苏家学习的大道理,几经推敲,字字冠冕堂皇,能够让苏砚君无言反驳。但她丝毫不留恋那份讨好砚君的长篇大论。不管苏砚君喜不喜欢,金舜英已经不是原来的金舜英了。
她继续激动地说:“你总觉得我在针对你,那是因为我向来用一言一行告诉你——你觉得你看不起的人很卑贱,但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世上没人是靠着你苏砚君的尊重才能活下去!”
砚君听到“啪”的一响,怔怔盯住自己的手掌。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之前,挥掌打了金姨娘一耳光……她有些后悔地看着那只手,脸上晃动着张皇的神色。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但是脑子里没有现成的解释——动手打人这种事情她从来没有想过。对方是她弟弟的生母。墨君就在旁边看着,她不应该让弟弟看见她打人,更不应该让弟弟看见自己的亲娘挨打。
砚君慌了,睁大眼睛看着金姨娘。金舜英也呆住,捂着挨打的脸庞,吃惊地看着苏砚君。她惊诧自己方才说的那段话,也惊诧砚君居然会出手打人了。
空气在两个女人之间奇妙地凝滞,时间像笨拙的熊,慢吞吞却令人紧张地从两人中间挪过。她们各自的心里逐渐涌现了一些话,但金舜英想苏砚君只是头脑发热,跟恼羞成怒的大小姐没什么可说。而苏砚君决定快速抹消这个掌掴姨娘的自己。于是她们一个恢复了漠然,另一个迅速地将手掌藏到长袖里,同时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在她们叹息的空当,看了一场闹剧的元宝京漠然问:“那东西在哪儿?”砚君正在逃避和她的姨娘说话,身不由主地接下了他的话头:“你说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