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君含混地应了一声,闷闷地躺在床上。
这一晚的风狠极了,竭力要撕碎天空似的。甬道里、窗缝间充斥着它奔腾时高高低低的呜咽。砚君听了心里沉甸甸,更加难以安眠。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她刚梳洗完毕,房门上嗑嗑两声轻敲,进来一个丫头说:“小姐起来了?老爷夫人请您过去一起用早饭。”
砚君不知从何处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大概是这丫鬟忽然叫她“小姐”。除了谢雨娇,很久没有人这样称呼她。砚君急忙收拾妥当出门。
风已定,深青色的天空里寻不出一丝云痕,碎银似的星子在穹窿上不安分地闪耀。扑面的寒气一激,砚君脑门上骤然发紧,发丝凉如冰溜,身上却仍暖和,这时才知北方棉衣的好处——前些天连夫人见了砚君带来的冬衣,不住摇头说:“南方衣服哪能过冬?不中用,不中用。”她强调南北地气不同,似乎没有想到是金姨娘薄待了砚君,又似乎完全清楚,只是在下人们面前给砚君留下颜面。
连夫人从自己那口大箱子里,取了上好的新棉花,又亲自选了一块芽黄缎子做上衣,一块珊瑚红缎子做下裙。砚君从不穿这种艳丽的颜色,看了略感害羞,连夫人却大喇喇地笑道:“年轻人的衣服太素显得单薄。尤其冬天,穿得太清淡,旁人看在眼里也觉得凉飕飕。”
刘妈做棉衣相当老练,连夫人身边的丫头翠环是盘扣、绲边的好手。连夫人放了她们的假,专来给砚君做棉衣,她们便整日坐在暖炕上忙活。起初砚君见刘妈不来量尺寸,只觉蹊跷,待到裁出比她腰还粗的一条裤腿,心中既觉可笑又觉离奇。这套棉衣服做来也快,三天就上了砚君的身。
湖绿色绲边和盘扣的棉衣像件花哨的盔甲,绛色绲边的棉裤像个鲜艳的水桶,这两件将砚君囫囵兜起来,外面又罩了一件桔红绣花及膝大褂和浅松石色的下裙。她小小的脸在这副壮观的行头上,更显得只剩巴掌大。砚君无措手足,刘妈却十分得意地左看右看,递上一条四指宽的艳丽的绣花腰带说:“合适!这下大少奶奶可以安心过冬了。”说完了又眯上眼睛咧嘴笑道:“等行过了礼,还要做一身更喜庆的!”
自从套上这副行头,想走快也难。待砚君笑吟吟走进连夫人的房,背后已沾上一层薄薄的汗,面色也泛红。连夫人忙让她坐到火炉旁。砚君大大方方坐下,说:“伯父几时回来的?砚君不曾拜见,向伯父赔罪了。”
连士玉的笑里带着明显的歉意,讷讷道:“昨晚匆忙回来。侄女这些日子住得还适应吧?”砚君观其语态,心知苗头不好,面上仍堆笑,再三感谢连夫人照顾周到。
连夫人知道砚君喜欢甜食,特意让人做了柿饼粥、两样小菜和一碟玉米面小馒头。砚君谢过赐饭,安安静静地吃起来。连士玉和连夫人相对坐在暖炕上,慢慢地吃山药粥,互相递了半天眼色,谁也不说话。
屋里很快散开一片温暖香甜的气息,静得出奇。砚君细嚼慢咽,拖到连氏夫妇各自放下碗筷,她也吃完了。连夫人问砚君喜不喜欢今日的粥,连士玉有两次想插话。砚君察颜观色,笑道:“伯父有什么话,请赐教。”连士玉见她先说开了,干咳一声道:“孩子,我往常说话也痛快,只是今日这件实在……”
“伯父但说无妨。”砚君笑了笑,“砚君洗耳恭听。”
连士玉扫了夫人几眼,连夫人装作没看见,只得自己说:“是跟远巍有关。”砚君心中一凛,暗暗道:“果然是。”连士玉叹口气,又说:“我怕你听了害怕,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我这次去远巍两位舅舅家,半路上不得不折回。”
砚君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仔细听着。连士玉又吞吞吐吐,夫人看不下去,单刀直入地说:“大新天王与大羲天王打起来了。你伯父半道上正好遇见乱兵流窜,只好折回来。这趟出去才知道,他们已经打了大半个月。难怪远巍一直与我们不通音信,大概是受战事阻隔,想报信也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