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懂得掌控分寸,低头道:“那你在床上睡,我坐在桌边休息,好不好?”
裴寂静了一瞬,眸光暗暗地应了声“嗯”。
角落里的烛火被屏风遮挡,只透出单薄如纱的幽然微光。裴寂睡觉时很乖,安安静静躺在床铺上,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今日的变故实在太大,宁宁一时半会儿睡不着,趴在桌前发愣时,毫无预兆地,骤然察觉到一股魔气。
……对了。
因为血统的缘故,裴寂是偶尔会受到魔气侵扰的。
宁宁酝酿许久的睡意立马消散殆尽,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床铺:“裴寂?”
没有人回答。
她心下焦急,走上前去,才发现裴寂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像早上那样,将身体蜷成小小一团。
在烛火的映照下,有森然黑气从被褥里溢出来。
魔气上涌,全身经脉都会饱受折磨,饶是少年时期的裴寂都要咬着牙竭力挺过,更不用说如今这个连蕴气都不会的小孩。
宁宁伸手去掀棉被,却发现还有另一股力道抓着被子——
裴寂将棉被死死按住,不让她掀开。
“裴寂。”
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不耐烦,隔着一层棉被,在很近的地方轻轻哄他:“乖,出来。”
这道声音犹如蛊『惑』,被剧痛折磨的男孩意识恍惚,差点儿就乖乖掀起被褥。
可他不想让宁宁见到自己这副模样。
当下人人憎恨魔族,只愿杀之而后快,更何况他如今的相貌狰狞不堪,若是被旁人所见,只会徒增厌烦。
裴寂不愿吓到她,更不想被她讨厌。
汹涌的魔气横冲直撞,席卷五脏六腑,所经之处尽是刀削般的刺痛,裴寂不知如何疏解,只能咬牙承受。
他明明……明明已经很努力地不发出声音,为什么还是会被她发现不对劲呢。
被褥里充斥着痛楚与黑暗,疼痛加剧,男孩已经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忽然之间,有什么东西从身侧的被褥下悄然探进。
宁宁的手在床铺中笨拙探索,自他的肩头向下,最终握住裴寂手心。
从未感受过的气息,被缓缓传入他身体。
灵力温顺清冽,于无声中拂去体内暴涨的魔气。他怔怔感受着来自她的温度,一时间忘了颤抖。
待得疼痛消退一些,裴寂听她轻声道:“出来吧?”
米『色』棉被微微一动,男孩低着头掀开被褥,将蜷缩的身体暴『露』在外。
裴寂不敢看他。
可宁宁却在一点点靠近。
穿过令人生惧的层层黑雾,宁宁将他揽入怀中。
“对……对不起。”
裴寂浑身战栗,声线亦是止不住地颤抖:“我是……”
他是魔族的子嗣。
他现在的模样一定很难看,双目血红、黑气缠身,条条青筋骤起,狰狞又可怖。
曾经在地窖里,魔气也会隔三差五地发作。每到那时,娘亲都会怒不可遏,一面冷眼旁观他痛不欲生的样子,一面从口中吐出毫不留情的讽刺与咒骂。
魔族,孽子,怪物,以及更多不堪入耳的词汇。
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对着他笑、小心翼翼地拥抱他。
他不愿宁宁像娘亲那样,连触碰他都觉得恶心。
宁宁在他耳边叹了口气:“道歉做什么?‘对不起’可不是这么用的。”
“不过是魔气啊,没什么大不了。”
她说:“跟剑气、道气和其它所有『乱』七八糟的气息一样,它本身是无功无过的。要说真正应该被讨厌的,理应是利用它们走上邪路的人——哪怕是剑气,一旦落在坏人手里,那也是惹人讨厌的东西。”
宁宁怎会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
当初承影丧失了身为上古神剑的记忆,无异于普通中年大叔,对魔气一无所知。在魔气上涌之时,它除了费尽心思安慰裴寂,没办法提出任何有用的建议。
因此裴寂对于魔气认知的唯一来源,只有他娘亲。
那女人哪能说出什么好话。
她心头又酸又涩,手掌按在男孩脊背:“你不是坏人……你的一切我都不讨厌。”
裴寂后背一僵。
源源不绝的灵力潺潺如流水,自脊背升起,顺着经脉血管,逐渐流经全身。
宁宁对他说:“我在这儿,不会有事的,别怕。”
柔暖的洪流席卷而上,将男孩浑然包裹。那些只会在梦里出现的、卑微怯懦的祈愿陡然成真,他眼眶滚烫,长睫倏地一眨,扫下一颗水珠。
裴寂经历过无数次的打骂与魔气缠身,早就对疼痛习以为常,无论多么难捱,他都能咬紧牙关硬挺过去,哪怕昏死也不会喊疼。
唯有这次,裴寂落了眼泪。
温柔永远比苦痛更有力量。
魔气退去的时候,裴寂已经精疲力尽、没剩下多少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