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一道电流猛然窜入身体,陈『露』白四肢发麻,僵在原地。
“我一直纳闷,那几个人修为何会大摇大摆从幻境里出去,归根结底,还是你做了手脚。”
说话的是个男人,语气里带了几分嘲讽的嗤笑,完完全全是居高临下的上位者姿态:“还有最开始,说什么幻境绝对万无一失——你就是不想让我们把那群人的手脚打断,方便他们后来出逃吧。”
陈『露』白手心皆是冷汗,心脏狂跳着转过身。
一名样貌俊朗的红衣男子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来自高阶修士的威压越来越沉。
陈『露』白听见他继续说:“我想看看你究竟在搞什么花样,所以特意没喝这杯酒——其他几个一口下肚的真是蠢货,居然还叫嚷什么再来一杯。我怎么会和这群人平起平坐,一群垃圾!”
“喂。”
见她没有应答,男人不耐烦地靠近几步:“你倒是说话啊!”
她早就没了说话的力气。
在座妖修尽是元婴高手,实力个个不容小觑。如今醒来的这位名为明鎏,虽不是最强,『性』情却是最喜怒无常。
“没意思。你不想说就不说吧,反正我的目的只有炼魂阵而已。”
明鎏晃了晃脖子,发出咔擦一声细响:“至于你,还是直接说永别好了。”
话音落地的瞬间,杀气骤起。
浓郁邪气混杂着强烈威压扑面而来,『逼』得她即刻吐出一口鲜血。
陈『露』白不甘心。
明明等了整整一年,每日每夜都在无尽的仇恨中慢慢熬过,只差那么一点。
只差一点,她就能为城里的大家报仇。
难道真如槐鬼所说,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蚍蜉撼树?
压迫感越来越浓,几乎要震碎她的五脏六腑。剧痛一点点吞噬神志,恍惚之间,陈『露』白忽然见到一束剑光。
……怎会有剑光?
刹那之间,电光石火。
一道熟悉的影子提着剑从门外闯入,长剑如瞬息万变的遥遥星河,径直刺向男人咽喉。
明鎏觉察剑风,转身迅速躲闪,一瞥眼,居然见到那名不知所踪的剑修。
“自投罗网。”
他哑声笑笑:“我喜欢。”
宁宁迅速与陈『露』白对视一眼,握紧手中的星痕剑,抬眸沉声道:“别想动她。”
灵泉寺中恐怕有异,她与另外三人经过一番商议,决定由郑薇绮、贺知洲与裴寂继续吸引火力,而宁宁身法最快、擅长隐匿行迹,最适合潜入灵泉寺里探查情况。
明鎏不蠢,能看出她们都是为了破坏炼魂阵法而来,半路杀出的剑修并不重要,必须先解决陈『露』白。
他存了杀心,然而还没来得及攻上前去,眼前便又是一道剑光刺来。
……该死!
这女孩意想不到地难缠,剑影分化成几道势如破竹的疾电,道道直攻他咽喉。明鎏匆忙避开,眼底血光乍现,竟一口咬破手腕,狂涌的鲜血汇成一把长刀。
刀剑相撞,发出刺耳的锃然巨响,宁宁的力道不及于他,灵巧地翻身后跃,躲过扑面而来的血雾。
她虽然处于劣势,却也能自始至终与明鎏缠斗在一起,剑法千变万化、迅捷无影,常常用了巧劲,并不刻意与对方争个你死我活,而是将他牢牢困在身边。
可怜明鎏虽有心制止篡改阵法,却已无暇顾及陈『露』白丝毫,只能全身心投入战斗之中,尽快解决这不要命的剑修。
陈白『露』则趁机以木枝划破另一只手腕,借由自己的鲜血,涂改这座以鹅城百姓血『液』勾勒的大阵。
炼魂摄魂,善恶一念之间,亦是几笔之间。
明鎏破口大骂,奈何城中绝大多数妖修都在追捕逃亡中的祭品,守在寺外的几个喽啰早被宁宁解决,至于另外几个身中剧毒的同伴,就更加指望不上。
骂到最后,竟带了几分慌『乱』与狼狈的语气,慌不择路地喊:“求、求求你们,不要发动阵法!我的黄金万两全都给你们!这身修为若是想要,也可以一并拿去!”
消停了一会儿,又道:“你这是何必,发动渡魂阵,你自己同样活不了!不如留在凡间享福——你别跳!”
宁宁深吸一口气,在迎战之余迅速回头,正巧对上陈『露』白的视线。
她已经改好了阵法,正站在熊熊燃烧着的祭坛前,脸庞被火光映照成浓郁绯『色』,瞳孔里亦是闪烁着莹莹星火,好似天边繁星坠落,藏在少女漆黑的眼眸。
陈『露』白后背在轻轻发着抖,目光却是从未有过的决然与笃定。她直直望着宁宁,最终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宁宁姑娘,其实当初在陈府里的那番话,我并未骗你。”
她说:“我那时当真不想离开府里……多谢诸位,我在幻境里很开心。”
只有在那场由她编织的梦中,再度回到曾经烟雨蒙蒙的鹅城时,陈『露』白才能对宁宁说出那句藏在心里很久的话。
以一年前尚且天真懵懂的陈家大小姐的身份,而非后来面目全非的半妖。
曾经的她总想着浪迹天涯,做个无拘无束的女侠,可到了如今,陈『露』白真的、真的很喜欢鹅城,很喜欢陈府,一辈子都不想离开。
爹爹总想催她成亲,从来不会拒绝来自女儿的任何要求。
陈『露』白好想知道,他口中那个来年生辰时“意想不到的大礼”究竟是什么东西,可她等了一天又一天,始终没能等到答案。
总黏在一起的兄长嫂嫂肉麻死了,但谁让那对小夫妻对她特别好,陈『露』白宽宏大量地表示可以原谅。
嫂嫂总爱问她心里有没有中意的郎君,小姑娘每到那时都会一个劲地拼命摇头。她不想成亲嫁人,而且说老实话,等老了一个人坐在街边卖字画,那种感觉她其实挺喜欢。
可她再也没有老去的那天。
还有总爱玩泥巴,跟假小子没什么两样的月明。
因为被姐姐看着一点点长大,月明从来都会乖乖听她的话。就算有时从外面带了过家家的泥巴水回来,也会第一个跑到她面前,两眼亮晶晶地把碗捧到陈『露』白面前,傻乎乎问她想不想吃饭。
那日邪修入城之时,她正和月明一同在后院与槐鬼谈天,听闻阵阵惨叫后心知不妙,便抱着小妹藏在那棵槐树之后。
陈府哭声四起,陈『露』白从未听闻过那样凄厉的哭嚎与求饶,可她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只能流着泪捂住月明嘴巴。
她们的啜泣在夜『色』里隐隐可闻,眼看有两个浑身是血的妖邪一步步靠近,很快便会绕过槐木,来到她们跟前。
月明头一回没听她的话一动不动,而是猛地从陈『露』白怀里挣脱,撒腿往另一处方向跑去。
她向来乖巧听话的妹妹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直到死去,也没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上一眼。
然后血光四溢,腥气连天,月明身死,那两名妖修便没再继续往里搜查。
那是陈月明第一次自作主张,也是最后一回。
陈『露』白一直明白,自己胆小,娇纵,肆意妄为。
可哪怕是这样的她,也想为自己深深喜欢着的鹅城做些事。
他们的计划已经完成了大半。
只要再努力一点、再勇敢一点。
她和槐鬼就能为城里的所有人报仇。
少女静默无言地抬起头,最后深深地望一眼这片自己无比深爱的土地——或许她最爱的并非鹅城,而是城里那些再也不会相见的人。
爹爹,兄长,嫂嫂,月明,被马儿吓得到处跑的家仆,总会笑着招待她的小贩,还有蹲在街头巷尾玩泥巴的小孩。
他们都那样好,她一个也舍不得离开。
子时已至,钟鸣声起。
下一刻,便是衣袂翻飞,烈焰骤浓。
火光汹涌,自下往上高高窜起。
浸在地面上的血阵仿佛得了感应,本应是深红近黑的黯淡『色』泽,如今却浮起阵阵金光,刹那间照亮沉沉暮『色』,映出大殿之中佛陀被损毁大半的面庞。
金光徐徐升空,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最终汇成滔天之势,化作一道势如长龙的光束直冲云霄。
薄雾浓云被冲撞得『荡』然无存,夺目金光迅速将穹顶照亮,『露』出一轮鹅黄的静谧明月。
继而听得一声轰然嗡响,光束竟毫无预兆地陡然朝四周爆开,化作无数亮金长线,如雨滴般倾洒在这座废弃已久的小城。
有如神佛临世,妖邪无所遁形,皆作烟尘散。
六月初五,渡魂阵起。
鹅城中数百妖邪,尽数死于自己苦心孤诣制造的阵法之下。
以及一个年轻女孩的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