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硕青年又喝了口酒:“俗话说得好啊,骄兵必败。上回他被正道讨伐,以一己之力杀出重围,打那以后,定是自信得很,以为自己真是天下无敌。”
裴渡才不会那么觉得。
谢镜辞在心里悄悄辩驳,他之所以轻易落败,理应是和天道做了交易。
多亏有客栈里零零星星得来的情报,她终于拼凑出了如今的状况。
裴渡入魔已深,久居于鬼冢之中,正道曾试图讨伐过他,奈何实力不敌,只能狼狈地打道回府。这是第二次围剿,他败得很快,被术法击中,坠入万丈深渊。
更准确一些,是整个鬼冢最为荒芜凶险、被邪祟野兽视作巢穴的蚀骨地。
谢镜辞从没踏足过蚀骨地。
因而当她在鬼冢兜兜转转好一会儿,终于来到这里时,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由于地处深渊之下,四面八方尽是嶙峋古怪的石壁。石块层层叠叠、遮天蔽日,阳光没能渗进一丝一毫,占据感官的除却黑暗,便是阴冷}人的凉。
这是鬼冢常有的景象,荒无人烟,孤寂寒凉,还往往九死一生,寻不到活路。
在那么多年里……裴渡一直生活在这种地方。
谢镜辞不自觉皱了眉,灵力凝结,散发出足以照亮前路的白光。
蚀骨地荒无人烟,寂静一旦到了极点,便像是千斤巨石死死压在心口,叫人连呼吸都不甚顺畅。
四下无声,空气仿佛停止流动,在空茫的暗潮中,她步伐陡然停住。
漆黑暮色里,响起一声阴冷的笑:“你发现我了?”
这是和裴渡一模一样的声音,谢镜辞猜出它身份,同样回以漠然的笑:“真巧。”
正是被系统强行送回这个世界的魔气。
它一心想要占据全新的身体,以崭新面貌重新开始生活。拜她所赐,不但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被丢回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心中不可谓不气。
“你来这里做什么?”
它想不通谢镜辞的心思,头一回显出了好奇与困惑的情绪:“怎么,心里生了愧疚,想留在这儿陪他?”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谢镜辞不答反问:“不回裴渡识海,莫非打定主意,要当一只孤魂野鬼?”
转移话题,多半就是否认的意思。
魔气发出一声冷哼,语气里讥讽更浓:“不留在这里陪他,你来又是为了什么?一句安慰,一声道谢?你觉得有用吗?”
它说着笑了笑,黑雾朦胧,拂过谢镜辞侧脸:“他和你世界里的裴渡,本质不是同一个人吗?你喜欢那个裴渡,为什么不能把喜欢分一些给他?还是说,你嫌弃他如今的境况,觉得太过落魄?”
“他们不一样。”
谢镜辞不愿同它多费口舌,应得极快:“对人的情感,也没办法分给另一个。”
这个世界里虽然也是裴渡,但与那个和她同生共死、并肩作战的少年剑修相比,终究会有所不同。
他们是彼此错开的角色,倘若她对这个世界的裴渡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情愫,对于三人中的任何一个而言,都是不负责。
魔气的笑意不知何时浑然退却:“所以你不愿陪他?”
它说着一顿,在极为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声撞在耳膜:“你听见了吧?裴渡!”
谢镜辞心口被猛地一敲,骤然抬头。
四下仍是昏黑,在远处僻静的角落里,隐隐传来血液的腥。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心跳加速。
“这女人完全不管你的死活,明明你为她付出了那么多!”
魔气哈哈大笑,朝他所在的角落迅速靠拢:“你如今尚有余力,不如趁此机会,让她永远留在这里。”
它生来记仇,没忘记谢镜辞对它的所作所为。
要不是她从中作梗,它早就占据了另一个裴渡的身体,以天之骄子的身份活着,而不是回到这暗无天日的深渊,日日夜夜苟延残喘。
既然她搅乱了它的计划,它也就不会让谢镜辞好过。
这女人口口声声说要回去,那它便想方设法将其困在此地,永远没办法离开。
裴渡等了这么多年,不过是为她。
经历过堕落、背叛与屠杀,他的心性早就不同于以往,和良善沾不上边。在这种时刻,心心念念十多年的人突然出现,没有任何理由会选择放她离开。
尤其还是有它煽风点火的情况下。
它身侧的裴渡没有出声。
在浓郁暗潮里,谢镜辞努力辨认他的身形。
他站在角落,只露出模模糊糊的一道侧影,像是刻意避开她的视线,往后一退。
“你连杀人都那么得心应手,困住她又有何难。”
魔气盘旋于裴渡身侧,语气渐低:“你爱她,不是吗?要把她留在身边,只需用上一些必要的手段……应该怎样做,你心知肚明。”
它说到这里,轻轻一笑:“对了,你还不知道,其实谢镜辞也倾慕于你,在那个世界里,他们两人已经互相表明心迹――和她在一起的应当是你啊,你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直到这段话出口,暗处的人影才猛然一震。
魔气发出低不可闻的轻嗤。
它已经快成功了。
这个世界里的裴渡杀伐果决,为了活下去,能把剑尖对准任何人。什么情情爱爱,不过是占有欲的另一种说法,谢镜辞面对他,就像羊入虎口。
喜欢就要得到,哪有什么收手的道理。
“她方才灵力微弱,正是最好下手的时候。”
它道:“你若有意,我能――”
这段话到此便戛然而止。
一道白芒掠过,在黑暗中宛如惊龙。魔气说得不错,裴渡自是杀伐果决,能把剑尖对准任何人――这“任何”里,理所当然包括它。
白芒映霜寒,锋利难当的剑气将它瞬间刺破,毫不迟疑。直到死去的瞬间,它仍是满心震悚与茫然。
饶是谢镜辞,见到魔气轰然消散,也不由感到些许惊讶。
然后便是愈发强烈的尴尬。
“那个……谢谢。”
她努力斟酌语句,上前靠近时,嗅见更加浓郁的血腥气:“你的伤势很严重吧?”
客栈里的人说他筋脉大多断开,在这种情况下,倘若强行运行灵力,会引来难以忍受的剧痛。方才斩杀魔气的那一剑,定然耗去了绝大部分气力。
随着她步步上前,角落里的人影又是一退。
而谢镜辞也终于知道了,裴渡会竭力躲避的原因。
视线所及之处,除了满目狰狞、涂满大半石壁的血迹,还有汹涌澎湃、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魔息。
他吞噬了魔兽的力量,才得以堕身入魔。体内的魔气并非与生俱来,时常在经脉中剧烈冲撞,带来摧心般的折磨,就像现在这样。
极致的黑与红彼此交错,令人无端心悸。
少年人轻颤着弓身而立,右手紧紧按住石壁。谢镜辞听见他的喑哑嗓音,快要辨别不出曾经的声线:“……很吓人。”
像是一句笨拙的安慰。
裴渡沉沉吸了口气,忍下言语间的战栗:“谢小姐,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