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萝向来友善又礼貌,这是陆望头一回见她露出嫌恶的神色,细细一想,才明白她是在说爹爹撕碎他话本子的那件事。
“没、没关系。”
陆望不擅长安慰人,甚至不擅长讲话,声线却是温润又好听,带着雪松一样的清冽:“那些事情早就过去了。”
才没有过去,陆望分明把他的话一直牢牢记在脑子里。
血痕被笨拙地裹上绷带,秦萝不知在想些什么,始终低低垂着眼睫,半晌,毛茸茸的小脑袋突然抬高:“陆望陆望!”
陆望顺着她的意思:“嗯。”
“这是补充灵力的丹药。你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我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她说着递来一个药瓶,腾地站起身子,晃了晃手里的手环:“这里比之前危险许多,我们得找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办法――你放心,我就在门口看看,很快回来。有它保护我,不会出事的。”
同样的手串,师尊也给了陆望一个。
手臂仍在生生发疼,即便跟在她身边,也只能成为拖累。陆望安静点头,很快听见木门打开又关上的吱呀声响。
没有秦萝在身边,连叽叽喳喳的空气也慢慢没了动静。瘦削的男孩笔直坐在房中,低头看一眼手臂上的绷带。
有点歪,末尾打了个大大丑丑的蝴蝶结,露在缝隙外面。
有点难看,与剑修的气质更是毫不相符,倘若师尊见了,一定会立马黑脸。
陆望想着却抿了唇,自唇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轻轻碰了碰那个大大咧咧的结。
秦萝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像是遇上什么开心的事儿,一双杏眼盈盈发光。
偏生她表现得毫无异样,和往常一样笑了笑:“如果休息好了,我们就出发吧。”
女孩子的心思总是难猜,陆望猜不明白,只能看着秦萝脚步轻快离开房屋,乖乖抱剑跟在她后头。
离开屋子的庇护,周遭压抑阴森的气氛更浓。陆望放轻脚步环顾四周,正要上前一步,忽然被人拽住袖口,往隔壁的房屋用力一拉。
他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被拉得踉跄一下,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嘘,进来。”
秦萝的声音被压得很低,有止不住的笑意往外溢:“别出声,会被它们发现哦。”
茫然的男孩循着她的牵引迈步前行,在踏入屋中的短短一瞬,怔然抬起目光。
耳边传来木门被关上的响音,吱吱呀呀;心跳则是接连不停的咚咚咚咚,震得耳朵发麻。陆望握剑的右手用力,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小房间。
此时此刻,在这样一处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却流泻出与整个黑白世界浑然不同的异色。
房屋中央悬挂着月亮虚虚的影子,纤细盈亮,弯出笑脸一样的弧形。长着翅膀的人影坐在月牙尾巴上,指尖微动,点亮倾泻而下的迤逦星河。
目光往下,能见到一片碧绿葱茏的森林草原,地上落满蒲公英和花瓣,粉绿相间。
一只熊抱着罐头摇摇晃晃,尾巴是团鼓鼓的圆;巨龙卧在山巅小憩,尾巴带起簌簌火苗;河里有只头顶会喷水的鱼,几只兔子躺在它喷出的水花上打滚,变成湿漉漉的白团,哗啦啦地晃着耳朵。
他看见南瓜做的马车,化作泡沫的人鱼。
一座岛虚虚浮在半空,一只长着九条尾巴的猫行走在月影之中,一个女人在高塔之上旋转舞蹈,裙摆蹁跹,荡漾出水花般的弧度。
奇妙瑰丽,无拘无束。
“那个是月亮上的精灵,会拿着法杖变魔法;那条龙会喷火,也会从城堡里抓走公主,不过每次都会被狠狠揍上一顿;喷水的叫鲸鱼,它是一种蓝颜色的鱼,生活在大海里,特别特别大――有很多个我加起来那么大,性格却很温柔。”
秦萝站在他身边,很近很近的地方,声音很轻很轻:“还有那座山,山上住着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小猴子;那座岛叫永无岛,只有小孩子才能看见,大人是去不了的。”
陆望静静地听。
周遭安静极了,这里像是一个只属于他和秦萝两个人的秘密。
在与他们相距不远的地方,墨潮汹涌、魔物肆虐,汇聚了世间最为不堪的恶,与最为纯粹的黑。
而在他的视线所及之处,枝叶莹绿,花瓣柔粉,星光懒洋洋地吞吐月色,天空则是海一般的静谧无澜,连慢吞吞飘浮着的云朵都透着闲适可爱。
“不错吧!”秦萝得意洋洋地叉手手,扬起精致小巧的鼻尖:“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完,虽然持续不了多久……不过真的很努力哦。”
她说罢眨眨眼睛,咧嘴一笑:“你不要说我幼稚啊!我知道你不相信这些奇奇怪怪的传说,不会逼你当真的。”
陆望抱着剑,手背压上砰砰跳个不停的心口,抬眸安静看她。
“我只是觉得――”
秦萝挠了挠脑袋,笨拙地组织语句,头上的小啾啾随之一晃:“这些都是我特别特别喜欢的故事,现在我把它们送给你啦。”
她说得含糊,陆望却明白其中的意思。
秦萝没有强制让他相信童话的真实性,她只是觉得,作为一个小孩,至少应当拥有过这样一个充满幻想的世界。
它并不真实,也不够雄伟浩瀚,可它足够美好天真,有喜欢蜂蜜罐子的熊,有懒洋洋晒太阳的龙,有软绵绵的香甜云朵,也有许许多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愿望。
这是陆望从未有过的东西,而在这一刹那,破开无数个孤独痛苦的日日夜夜,全新的、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景象,缓缓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属于秦萝的小小世界,如今被完完全全赠予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