瘫倒在雪地里的男人徒劳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这是他从未料想过的事情。
因为笃定陆望一事无成,打从一开始,他便将其视为累赘。然而那个被他当作出气筒的小子,怎么可能拥有灵力,得到仙宗长老青睐?身为父亲的他落魄至此,陆望――陆望只是个没用的结巴,怎能就此平步青云?
秦萝两眼发亮地盯着他瞧,心里的小人开开心心打了个滚。
陆望垂下脑袋:“我、我不知道……我一直――”
他快要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他分明从来都是普普通通的,或许连“普通”都称不上,胆子不大,性格怯懦,每天都会被爹爹骂没用。
可是――
如今发生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是头一回,对吧?”
齐薇仍是温声:“灵力的觉醒需要契机,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因为想要保护朋友,才拥有了能够保护她的力量。而且――”
她说着垂下眉眼,摸了摸男孩毛茸茸的脑袋:“你不仅勇敢,还拥有十分珍贵的天赋。那是一种非常非常罕见的、了不起的资质,名为天生剑骨。”
话音方落,男人脸色愈白。
他明白这个词汇象征的意义,仅仅四个字,便能奠定一生的不凡。
他本应是未来剑道天才的父亲,享受无尽天灵地宝的优待。
可……怎么会变成这样?
陆望、陆望不会报复他吧?!
一瞬间心绪流转,仿佛有无数沉甸甸的情愫落在心头。
陆望自然不会知晓何为剑骨,却已能从对方的话里明白几分大概。
心跳剧烈得前所未有,他说不出此时此刻的感受,只觉得眼眶莫名发酸。
“所以陆望很了不起啊!”
秦萝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双颊被冻成浓浓粉色,声音也像经过了冰冻,清清脆脆的:“我爹就是天生剑骨,他可――厉害啦!”
不知所措的男孩双目发红,仓惶对上她的眼睛。
“你以后肯定能变得和他一样,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变成被很多很多人崇拜的――”
她说着笑容一停,用力吸了口冷气:“呜呜哇哇你别哭啊!眼、眼泪擦一擦!”
陆望不知道自己掉了眼泪。
直到秦萝笨手笨脚凑上前来,用袖口拭去他脸上的水渍,男孩才发觉那些滚烫的水珠。
“对、对不起。”
他下意识感到羞赧,狼狈避开其他人的目光,下一瞬,后背忽然笼上一股温和热度。
秦萝力道很轻,双手柔柔一压,便让陆望的整个身子骤然前倾。
小朋友的怀抱并不大,却足够温暖舒适,斗篷上的绒毛软绵绵拂过他脸颊,带来热乎乎的痒。
“好啦好啦,那些事情都过去啦。难受就哭出来,没关系的。”
她一下又一下拍着他脊背,奶音温柔得像猫:“等到明天,跟我们一起走吧。”
第二日清早,齐薇在龙城主办了超度与驱邪仪式。
如今龙城里的怨气消散大半,她身为苍梧仙宗举足轻重的高位长老,将其尽数驱散并不太难。待得日上三竿,萦绕于城中的黑烟已然了无踪迹。
久违的日光伴随落雪悠然落下,于漫天莹白中缓缓铺开,逐一填满干枯的枝头、许久无人居住的房屋、生有碧绿杂草的幽暗角落,以及那面破损腐朽的城墙。
隔着七年遥远的时光,这个故事终于落下了句点。
离去的人们去了往生的另一头,活下来的老老少少,则将齐心聚力,重建这座被无数人奋力守护过的城池。
至于苍梧仙宗,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比起来的时候,在返程的飞舟里,多出了两道影子。
“为、为什么不能见谢哥哥!”
秦萝急得一蹦一跳,眼巴巴望着飞舟尽头紧闭的房门。
“不是说了吗?他不久前被心魔所控,邪气未消,又不懂如何压抑魔气,很容易再度爆发,回到苍梧以前,必须好好看管。”
江星燃精疲力竭,躺在椅子上拍了拍圆鼓鼓的小肚皮:“真不懂你为什么和他那么亲近。”
秦萝朝他做了个吐舌头的鬼脸。
他们俩说个没完,一旁的陆望自始至终保持沉默,双眼漆黑,安静看着窗外浮动的云朵。
直到此时此刻,他心里仍然充满了不真实的梦幻感,凌空而行的飞舟、高不可攀的仙门大宗、在身边叽叽喳喳的朋友,全都是他曾经不敢奢望的梦。
“你看,那是龙城,变成好小好小的黑点点了。”
秦萝向前探出身子,右手托住腮帮子,从嘴角扬起浅浅的笑:“下面的山也好漂亮!冬天真好,到处都是雪白雪白的。”
陆望匆匆看她一眼,又飞快把视线挪开。
“我就说吧,你以后一定能变成特别厉害的大英雄。”
秦萝看着雪景,侧脸被托成雪球般的圆团,轻轻笑笑,露出一颗洁白虎牙:“谢谢你保护我喔。不管怎么说,至少在昨天晚上,你就是我的英雄啦。”
陆望没说话,下意识捏了捏单薄袖口。
好一会儿,腼腆的男孩微微侧过头去,现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微笑。
当他仰起脑袋,顺着秦萝的目光看去,见到一望无际的连绵山川。四面八方尽是浮玉般的大雪,冰封千里,霜天万物,无一例外尽收眼中。
他们凌于世界之上,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是以往遥不可及的天际线――
那里有九州八荒,瀚海云天,灵力纵横万里,裹挟着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冬风凛然而过,扬起男孩额前碎发,以及坠落在眼底的暗影浮光、江山如画。
一个更为恢宏浩大的世界,在他眼前缓缓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