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低垂着头,若蝶翼般的睫羽轻轻覆下,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她不言,船舱也再没有别的声音,沉沉静寂,针落可闻。
梁潇没有再催促,而是静静凝睇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过了许久,姜姮轻轻点了点头。
极轻的动作弧度,若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但对于一直盯着她的梁潇和顾时安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梁潇粲然笑开,眉宇皆舒,这欢欣愉悦中带着几分释下重负的轻松,仿佛长久以来最担心忧虑的事终于解决,剩下的哪怕再棘手,都不必入心去。
他倾身靠近姜姮,满心热切,恨不得捧出心给她,道:“姮姮,这游戏不必再玩了,你想知道什么,想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出来,我什么都听你的。”
姜姮仍旧低着头,伏在篾竹细簟上的手紧攥成拳,握得咯吱响。
哪怕她是个傻子,现如今也看出来这两人是合起伙来诓她。
她霍得站起身,指着舱门,冲两人冷声道:“出去!你们两人都出去!”
梁潇满脸殷殷温柔的笑僵住,与顾时安对视一眼,见对方乖乖地起身,冲姜姮道了句“此非君子所为,终是对你不住,见谅”后便揽袖出去了。
他一走,就只剩下梁潇这一只靶子。
姜姮美眸怒火炽炽地盯着他,他轻咳了一声,不情不愿黏黏糊糊地起身,眷恋不舍地离去。
他们一走,姜姮就像耗尽了力气,跌坐回席榻。
榻上还躺着晏晏,她穿了身单薄水红的夏衫,小肚子被羊奶撑得鼓鼓,正摆成个大字型睡得酣沉。
姜姮俯下身轻轻拢住晏晏,头靠向她,呢喃:“晏晏,我该怎么办?”
晏晏自然是回答不了她的,只于睡梦中本能地往姜姮怀里钻了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姜姮低头看女儿,看那张小小精致的脸,微翘一耸一耸的鼻尖,心中倍感盈实温暖,她有些安慰地心想:还好,我还有女儿。
折腾下来已是大半日,金乌斜挂山巅,河面波澜微起,船逐流而行,时有颠簸。
梁潇和顾时安倒是识趣,没再来骚扰姜姮,她躺在榻上搂着晏晏睡了一会儿,日暮时分,船上的厨娘来敲门,在门外喊:“娘子,娘子,用饭了。”
姜姮迷迷瞪瞪地坐起身,披了件外裳去开门,那厨娘手里提着一只八宝攒食盒,满脸堆笑道:“隔壁的郎君说娘子累了,直接把饭送进来就可,您用吧,待用完了碗筷放着就好,我一会儿来收。”
姜姮道过“辛苦”,接过了食盒。
那食盒总共有三层,头层是两碗小米饭,中间一盘粉蒸肉,蒸鲟鱼,鲢鱼豆腐,炒鳝,下面是青菜和玫瑰饼。
姜姮把饭碟摆出来,把晏晏晃醒,抱她起来吃饭。
饭的口味很好,晏晏就着菜吃了小半碗米饭,撑得直打嗝,又自己摸着去找羊奶喝,姜姮看她这副小馋猫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正是黄昏,打开窗看出去,夕阳余晖染红了大片河水,斑斓似锦,水的湛清与山的黛色交汇于一线,幽远宁谧,宛如画卷。
晏晏趴在窗台上托腮看景,忽的瞧见梁潇站在舷板上正和船夫闲聊,低低唤了声“爹爹”。
她的声音很小,又离得够远,梁潇自然是听不见的,但在舱内收整碗筷的姜姮却听见了,走过来,循着晏晏的视线看过去。
晏晏窝在娘亲怀里,又呢喃了一遍:“爹爹。”
姜姮低头问:“你喜欢爹爹吗?”
晏晏重重点头:“喜欢。”
姜姮不再说话,只把她往怀抱深处拢了拢,低头亲她的脸颊。
用完晚饭没多久,夜幕便将落,沉沉酽酽似墨海,笼罩着船,周围都静悄悄的。
顾时安睡不着,披衣出来,下意识看了看姜姮住的舱间,见那直棂窗隐约透出淡淡昏黄的烛光,料想她也难以入眠。
他想去看看她,站在门前犹豫许久,还是没能迈出这一步。
终究独自去了船头,想吹吹夜风,却见梁潇早就站在舷板上,手搭在栏杆上,背身而立,任夜风将袍袖吹得狂乱纠缠。
此情此景,蓦然让顾时安想起了数年前在玉钟山上的那个夜晚。
那时姜姮“离世”已有两月,正是秋风萧索,疏凉凄清的时节,那百年古刹仿佛有感于摄政王痛失爱妻的绝望悲伤,给人一种低沉的感觉。
顾时安睡不着,出来闲逛,在山巅断崖前看见了梁潇。
他穿着肩负九章的缕金墨缎阔袖华服,身形秀拔,静默站在那里,如与夜色融为一体。
因为姜姮,那段时间顾时安已经很少会跟梁潇说及公事之外的话,两人好像从知己退回到了一般的臣属关系,甫一开腔,便都是公事公办的架势。
顾时安静静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预备转身走,谁知梁潇叫住了他。
他的声音随着夜风飘过来,带了些细不可闻的惆怅疲惫:“时安,你过来,本王有事要与你商量。”
顾时安只得硬着头皮过去。
梁潇的目光散于山巅深隘之间,极淡极凉,面色也是冷漠的,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姮姮有个心愿,希望海晏河清,百姓安康,盛世太平。”
顾时安心想,这一直她的心愿,是他们的心愿。
从前在保育院里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时,她就曾反复问他,这天下会变得更好吗?他曾经也觉得诧异,那么一个柔弱的女人,自己的日子都过得一地鸡毛,却偏偏还有闲心去忧国忧民,怜悯众生。
可他又想,若她不是这样的人,那就是芸芸众生中平凡无奇的一人,只张了一副好看的皮囊,不值得他心心念念难以忘怀。
顾时安正胡思乱想着,梁潇又开口说话了。
“这很难,朝□□透,奸佞当道,即便是我,想在朝夕之间扭转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略微停顿,像是为了让顾时安听得清楚些,一字一句道:“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顾时安混乱游散的心神瞬间凝起,震惊地看向梁潇。
梁潇轻幽一笑:“你是姮姮选中的人,也是我一直看好的人,我思来想去,没有谁比你更合适了。”
顾时安震惊之余,恍然,原来当初姜姮那些小心思小心机从来都没有瞒过梁潇,不过是他在一直纵着她。
但这些事好像对梁潇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他匆匆带过,开始说自己的计划。
“崔太后很看重你,依照我对她的了解,她想扶持你与我相抗衡。”
顾时安道:“臣与太后不是一路人,摄政王多虑了。”
“但从今天开始,你们是了。”梁潇回头,在顾时安的诧异注视下,幽缓微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是吗?”
“她和我一样,秉性多疑善猜,你可能一时半会不会得到她的信任。不过,没关系,你只需沉下心侍奉在其身侧,有召必应,不贪不抢,用不了几年她就会待你亲近许多。”
“到那个时候,就是我们大计将成的时候。”
顾时安还是觉得过于虚玄,他摇头:“崔太后城府颇深,且朝中仍有不少自诩奉行正统的官员相追随,怎会如此轻易被扳倒?再者说,就算扳倒了她,新君地位未稳,各方节度使蠢蠢欲动,只怕朝野动荡,山河不安,干戈再起,受苦的仍是黎民百姓。”
梁潇耐着性子听他说完,道:“所以,需要新君立威,震慑四方。”
顾时安问:“如何立威?”
“诛杀祸国乱政的奸佞,摄政王梁潇,收拢摄政王的兵权,召忠君武将入京勤王,皇威大噪,四海归心,无敢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