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

以这八苦设下迷障,是为问心，碑身常立于各大遗迹秘境之内,用以挑选有缘之人或后继有望的传承者。

那古老的声音问的是不堪之事，考验的类型应当在求不得和怨憎会其间。

洛廷枫只是稍加思索后便淡淡开口：“若以俗世的常理定义，我这生平苦味皆尝，处处都是不堪。但若以我个人感受而言，不过是一些杂乱琐事，不值一提。”

“又是一个不值一提！”

古金的文字流光溢彩，那苍老的声音又响起，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迄今为止多少试炼者,口中嘴硬着问心无愧，心里的偏执计较却在问心石前暴露无遗,乃至羞愤自刎，徒增笑话,为何世人从不愿大方承认自己的不堪？”

洛廷枫不置可否。

或许是发现自己的话没能引起洛廷枫的丝毫动容，幻境中随即阵阵风起。

骤风扫过洛廷枫的脸颊，带起鬓发轻舞,他眼也不眨地目视着星河流转,周遭场景倏然变幻,熟悉又陌生的小山村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正前方仅有一条山路,曲折蜿蜒,一男一女两位老夫妇正小心地牵着小儿往下走。

这是洛廷枫的记忆，他处于幻境之中,穿着自然也变了个样，丛叶牡丹宝玉纹，是他曾经的门派服饰。

洛廷枫表面不显，其实有些嫌弃这衣服,蓝本是轻盈灵动的颜色，非要打造成这般富贵艳丽的样式，以前他只觉得那门派的人阴毒还菜，如今来看，审美也不怎么样。

正前方突然传来了年迈的女声，带着轻微的不敢置信：“你……你是枫儿吗？”

洛廷枫闻声抬起了头，和老妇人对上了眼。

只是一个照面，老妇人便将他给认了出来，顿时激动得往前走了两步：“枫儿，是你，你回来了……”

她边说着话边伸出手来，似乎想拥抱住洛廷枫，可离家的孩子长高了不少，不再是当年一手便能抱起的小萝卜头了，那两只手臂也悬停在了半空中。

正是此时，身后的小儿跑了过来，从后将妇人的腿一把抱住，天真无邪地问道：“娘，你怎么了，这是谁啊？”

老妇人这才从伤感中回神，那只不知道该搭在洛廷枫哪里的手，自然且亲昵地放在了小儿的头上：“这是你大哥。”

小儿疑惑道：“大哥？我还有个大哥吗，怎么从没听爹娘你们提起过？”

老妇人反射性去看洛廷枫的反应，微微有些慌乱，急切地辩白道：“那是因为……”

画面定格在她话音停顿的刹那间。

老翁在初见时宛如看陌生人一样的漠然无言，妇人无法直视他的歉意与尴尬，小儿兀自疏远的眼神……洛廷枫恍惚记起来了，这是他被选入门派后的第八个年头。

问心石碑中的苍老声音再一次响起，字字珠心。

【清平县是无极门的管辖地界，门派不显却乌烟瘴气，同门的师兄弟嫉恨你的天姿，仗着自己身后有靠山，经常到你面前作威作福。你在这门派没有归属感，日日过得辛苦，好不容易拿到出门令牌，带着多年积攒的月例欢天喜地回到家，却没想到心心念念的家人，竟是默认了你的不存在。】

【洛廷枫，你对亲人怀以孺慕，到头来却被最爱的双亲抹去了存在的意义，可有不堪？】

静止的画面接着动了。

老妇人焦急地说道：“那是因为仙师曾经说过……”

洛廷枫顺势接了话：“修真之人，当斩断尘缘，不问俗事。”

老妇人愣了愣，转过头来，看见洛廷枫对着她微微一笑。

他与当年的青涩少年有了显而易见的不同。

眉眼弯弯似皓月当空，星眸璀璨温润如玉，是完全不掺杂怨言的笑容，连那笃定他会愤懑不平的石灵都经不住沉默了下来。

老妇人盯着洛廷枫的眼睛，半响才感慨道：“你和你爹真像。”

半边头发花白的老翁在此时上前来：“性子像你多一些。”

听到爹娘亲切的谈论，小儿眼里消去警惕，看着洛廷枫只剩下了好奇：“你真是我哥啊？”

洛廷枫对着他勾了下唇，没有多言，再次抬头看向双亲：“儿子其实也是因事路过，许久未见爹娘，着实思念，便回来看一眼。”

他往袖口里翻出一个储物袋，只旧不破，能看出被主人保管得很好。

储物袋里没什么东西，洛廷枫只是大致一扫便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一瓶凡人也可食用的健体丹。

他将丹药取出，一句话堵回了双亲的拒绝：“吃了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横竖我已是修道之人，这东西只对凡人有用，不如给小弟当糖豆嚼个味。”

老翁哭笑不得：“这糖豆也太贵重了。”

老妇人看也不看那丹药，出声挽留道：“既然都回来了，不如到家里一起吃个饭，啊？”

洛廷枫从老妇人眼里读出了不舍，他轻轻一笑，坚定地摇头道：“之前回去过一次，这回便罢了。”

幻境之外的多年前，曾经的老妇人也提出让洛廷枫回家吃饭的邀请，也是因为这饭桌上的客客气气，让洛廷枫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和亲人的隔阂生疏，心里难受至极，将健体丹留下后，一句招呼也没打，连夜离家。

事后洛廷枫再回想起来，其实是含着歉意的。

洛廷枫行礼道：“儿子不孝，不能侍奉双亲左右，幸而有幼弟在您三老的身侧，儿子便算放心了。”

老妇人听出他话音里的离别之意，嘴唇轻颤：“你要走了吗？以后……还回不回来？”

洛廷枫只是微笑地看着他们，无声作了回答。

【心性坦荡，未有不堪，你过关了。】

幻境应声而碎。

眼前还是那片残破的废墟，只不过本是无路可走的地方突然多了一条通道，想是之前被幻术所蒙蔽。

洛廷枫因此看到了问心石的全貌。

石碑本身平平无奇，上面篆刻的文字颇带古气，几道裂开的细纹横贯其上，彰显着岁月的痕迹。

旁边的徐问双眸紧紧闭起，还未从幻境中苏醒过来。

洛廷枫想了想，踱步走过去，在石碑上敲一敲。

石灵本不想理会他，奈何洛廷枫敲得太频繁，它甚至感觉碑上的裂痕有扩散增大的趋势。

【既已过关，便速速离去，莫要停留。】

话外音：快滚。

洛廷枫不滚：“问心石碑所需材料罕见，工艺繁琐，制作费时费力，对幻匠的技艺要求极其苛刻，不可能只设一关，那太浪费。”

联想到问心石的幻境运转需要大量灵石支撑，但那位王龙遗族在此镇守千年不能离开，寻常外人又找不到此处。

他一针见血地道：“是不是你的灵力不够了？”

【……】

洛廷枫笑道：“看来被我说中了。”

石灵噎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