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033

不多时,一间小院子便出现在二人眼前。

微弱的光亮传来,夤夜中,幽幽地点着两盏灯,就挂在那篱笆墙上。

忽然一股大风卷过,灯影破碎,幂篱的白纱也被风吹起。

容凤笙抬手。她细白的手指按住边缘,防止幂篱掉落,可顾泽芳还是看见了那姣好的侧颜。

宛如绝世的画作,被轻轻掀开一角,叫人窥见底下的潋滟多情。

顾泽芳默不作声,只是稍微落后了一步。

身边的人,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容凤笙推开篱笆门,却听见“啪”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

她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卷佛经。

被风吹得哗啦翻动,蝇头小字落在扉页之上。

容凤笙很是自然地弯身,帮他捡起,“大人的东西掉了。”

指尖相触的时候,他明显是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神有些迟疑。

容凤笙心里,忽然有了个可笑的猜测。

他不会以为……自己是女鬼吧?

也不外乎,顾泽芳会有这样的顾虑。

她这打扮,确实是很像那些在寺里,专门勾搭书生的狐妖鬼怪。

白衣,月夜,还是这样百般邀请。正常人都会起疑心的吧,是以,才用佛经来试探?

容凤笙暗暗摇头,待她目光落在卷页之上的时候,却是忽地一怔,脱口而出。

“大人可以将它给我看看吗?”

顾泽芳一愣,随即抿唇,将那卷佛经递了过来。

容凤笙扫了一眼。看到了经文旁边的注释,那字迹颇有风骨,笔走龙蛇,漂亮锋利得,就像他这个人般。

这字迹……分明就是!

容凤笙在心里,默念着那个名字,看向顾泽芳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清声公子,

她握紧佛经,难以压抑心里的欢喜。

竟然是他……顾泽芳便是那位,与她互通过书信的清声公子!

没有想到,这天地竟是如此地小,她现在才完全地明白了,为何谢絮一定要将这人招揽回朝堂。

这样的人才,确实不该被埋没在这里。

容凤笙也动过将清声举荐给繁衣的心思,去信试探,却被清声给婉言谢绝。

清声的回复是,他不过是寺庙中一介老僧,行将就木,平日里不过是坐坐禅,诵诵经,实在是无能,也不愿再涉朝堂中事,怕是只能拒绝她的一番美意了。

若清声就是顾泽芳……

他那个时候,刚刚游学归来,正准备大展身手。却发现皇室积弱,而内忧外患,几乎将这个王朝压垮。

他一人之力,终究是无力回天。

于是为了保住家族,他选择置身事外。

谢絮登基之后,明里暗里,可是将那些死忠于容氏的臣子,都给宰杀尽了。

所谓善待,也不过是嘴上说的好听罢了。

本来,通往权利路上,都是血腥至极的。

所以,顾泽芳选择隐居大菩提寺,亦是聪明人自保的手段。

见她翻阅的有些久,顾泽芳轻轻咳嗽了一声。

“公子还信佛?”

容凤笙这才将佛经归还,随口问道,

顾泽芳却感觉,这位女郎待自己的态度,前后突然变得很不一样,隐隐有了几丝亲昵。

他当下心中是警铃大作。

便刻意地保持了一点距离,道,

“偶尔看一些,静静心罢了。”

容凤笙倒没在意他这避之不及的态度。

当得知面前这位,就是清声公子的时候,她暗暗松了口气,感慨这缘分的奇妙。

既然是清声,他们也不算是素不相识。

他们常年互通书信,对彼此的心性都摸了个大概。

他化名清声,她的化名是怡文。

写信时的字体,是她从繁衣那里学的大篆。每每与他谈论,总是酣畅淋漓,有种心意相通的感觉。

怡文,这名字倒是普通,顾泽芳应当想不到会是她。

方才还有几分拘谨,现下,却像是看待一位老友。她看着顾泽芳的眼神,都亲切了许多。

这人信中言谈恣意,看得出是心有大志之人。

只困囿与凡俗规矩,难免有些愤世嫉俗。

顾泽芳见她迟迟不语,似是若有所思,忍不住问道,

“难道姑娘也信?”

“我信,也不信,”她声音里含着笑意,“佛渡世人,大人亦是这样认为的吧?”

顾泽芳一怔,就听她低声说道,

“心之何如,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那声音轻柔,如同春风拂面,润物细无声。

顾泽芳忽地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人来。

那是个与他心意十分投契的男子,有个名号,唤作怡文。

虽然未曾见面,与他的观点,却时常不谋而合。即便是亲兄弟,也没有这样的默契,就像是世界上的另一个他一般。

他极是青睐此人,后来不知为何,便断了联系,而他知道的唯一讯息,便是这位怡文,乃是个贵族子弟。

他私底下也去查过此人,却都杳无音信,送信与他的,也是收钱办事,压根不知道对面是何人。

就此茫茫人海,不得相见。

人与人的缘分是何等渺茫,此次失去,便是永远都寻不回了。

他甚而很是后悔,未曾将自己的真实名姓,透露与对方。

可眼下这位女郎,却让他有种熟悉之感。

就像是,面对怡文。

可不对啊……怡文分明是位男子,那一手大篆,也不像是出自一位小小女子之手。

“我有一个疑问,”容凤笙清清嗓子,有心想要试探一二,“顾大人才华无双,即便是闺阁女子也多有耳闻,却为何甘愿困于这方寸之地,不去大展宏图呢?”

顾泽芳觉得这问题来的古怪,却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沉吟着答道,“世上每个人都有其位置,就像天上的星辰,各司其职,不得颠倒秩序,罔顾礼教,将这世上的规矩都抛之脑后。我亦有自己的位置。”

其实说明白了,就是他不愿为反贼效力,

容凤笙莞尔,“大人请随我来,”

就在距离木屋不远处的地方,有一座堆砌的山石。

倘若站在这处,便是如履平地,宛如一座瞭望台。

从这里往下看,便是万家灯火,整座京城几乎都能尽收眼底,家家户户,终年都守在这样的寂静和平之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待到一日将尽的时候,亦会有炊烟袅袅升起。

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与顾泽芳一同往下眺望。

夜风款款吹过,撩动她鬓边秀发,又擦过他霜白的衣角,模糊的暖意。

他久久地怔愣。

顾泽芳几乎从不到这样的地方来。

其实,他原本就已经想通了。

从答应谢絮的那一刻起便想通了,只是心里,难免有疙瘩。

而这疙瘩,在这一瞬间,也全部都消除了,烟消云散。

他幡然醒悟过来。

为官是为的什么,不是为了那位置上的人。

亦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是为,天下万民。

顾泽芳长叹一声。

他敛起袖子,一揖到底,“多谢女郎。”

“今夜女郎所言,顾某必会铭记于心。以往,倒是顾某局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