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凤笙的步子都是飘的,只觉得跟谢玉京相处一刻钟比对着佛像诵经五个时辰,都还要累,可心里却说不清酸酸涨涨的,是什么感受。
只是甫一到长生殿,便被眼前的这架势给吓住了。
不知何时,此处灯火通明,还有太监来来往往。
迢迢迎上前,满脸的哭丧:
“公主您去哪里了,驸……陛下,是陛下来了,正在内殿候着呢。”
谢絮?他来做什么?
果然,走进殿中,一身玄袍的谢絮正在案前,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谁知道这深更半夜的,夫人去了哪里?
谁又知道,陛下会忽然摆驾长生殿啊?
人人噤若寒蝉,直到女子走了进来,雪白的裙裾扫过地面。
谢絮抬眼看来,依旧是沉肃冷漠的。
“陛下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深夜来找她,是做什么,总不是来与她谈心的吧?
容凤笙轻轻一福,脸色自然,就像是在附近转悠了一圈,再回来似的。
“你去哪里了?”书案上,摆着一幅踏雪寻梅,落款正是温仪,谢絮的目光从上面移开,向她投了过来,却有些恍惚之意,像是在看她,又不像。
谢絮的第一个妻子,亦是个十分知书达理的女子,极为擅长丹青。
只是,后来她移情与了旁人,想要与人远走高飞,彼时,谢絮正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她怀着孩子,便想要将孩子给流掉,譬如用肚子撞桌角,再用捣衣杵捶打自己的腹部,但那孩子命大,最后还是活下来了。
于是,便给他起名为,遗奴。
此事谢絮同她说过,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还没有降到冰点。
谢絮早些时候还是会到锦园来的,容凤笙也发现他在她这里很是放松,发脾气的事情也是常有的,她不知道旁的公主与驸马是怎么相处的。
只是他们那个时候,也算的上是相敬如宾,直到他开始一个一个地纳妾。
谢絮眼睛在她的脚腕子上停留,慢条斯理道:“朕赐你的脚链呢?”
容凤笙轻咬下唇,殿内人都退下,只剩下她与谢絮两个人,是以,她态度反而比较散漫起来,“陛下何必这样折辱于臣妾?”
她猜测谢絮是喜欢自己的,试探道,“若是温仪有罪,直接赐死便是,何苦这样大费周章。”
谢絮的神情果然一变。
她叹了口气,徐徐转身,去将一物从匣子中取出,将那对碧色的耳坠捧在手心,“这是陛下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温仪寻了许久,才终于寻见,那日陛下带着它来,是不是心里,还是念着臣妾的?……若非这耳坠,臣妾怕是永远,都不知道陛下的心意。”
谢絮冷笑,“容凤笙,你未免也太过自信,朕若是真心喜欢你,何必要赐你脚链,给你下尽欢?告诉你,在朕眼里,你与旁的女子一般,不过是朕的玩物。”
容凤笙脸色有些受伤,黯然道,“陛下为何,要一直掩藏自己的真心?”
谢絮到她面前,淡淡的酒气传来,居高临下道。
“何必跟朕玩这种弯弯绕绕的游戏?你知道朕最想要什么。”
他的眼神带着十分侵略的味道,容凤笙又一次想起了遗奴,虽然他总是吧,嘴上说一些没把门的话,但看她的眼神,却很是干净澄澈,就算有欲望也是隐忍克制,倒是……疯劲儿多一些。
诚然,这也不是什么优点。容凤笙深深叹气,那家伙说要与她困觉,怕是连困觉是什么都不明白吧。虽然,男子在这上面,总是无师自通的。
但他确实,很是生疏……
又在走神?谢絮不耐,她到底都在想什么?
他说的话,就这么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陛下说了,要给臣妾十五天的考虑时间,难道陛下连这等时间都等不及么。”
“陛下问臣妾去了哪里,臣妾只是听闻,御花园的花开的极好,有几味,还是静妃安神香的成分,臣妾便去摘了一些来。”
她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手帕,里面尽是花瓣,细细的香气传入鼻尖,倒是格外令人心安。
谢絮冷淡地打量着那些东西,忽地伸手,抚摸上容凤笙的面庞,指尖带着暧昧的味道在她下颌摩挲,忽地,眼神一顿。
容凤笙从铜镜中,看到颈部那抹红痕,心里一咯噔。
面色冷静道,“是臣妾不小心,被树枝划伤了。”
谢絮眯眼,他手指抚过那道红痕,尤带着凉意,指腹间的薄茧在上面轻轻地蹭过,醉意让他视线有些不清,“朕可以相信你吗?”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她是唯一合他心意的女子,所以,他不想那样对她。
可是,温仪长公主的心藏得太深,太难得到了。
他手指抵着太阳穴,一瞬觉得,头疼的像是要裂开似的。
他轻声道,“你也会背叛朕吗,温仪。”
她的心里只有容氏,只有那位哀帝。
那日流言纷至沓来,几乎将侯府淹没,所有人都在看南阳侯府的笑话。无数宫人看见,她衣衫不整地从永兴殿走出,她与哀帝都做了什么?
她这样的肮脏,又这样的干净。
他很想,像狎昵那些女子那样地狎昵她,可是他做不到,他也无数次地感到愤怒,明明这世间女子皆可杀,她到底哪里不一样?
他很多次,从锦园过而不入。
他看着她牵着谢玉京,在廊下缓缓地走,笑意温柔平和,侧颜美好得像是一场幻梦。一片雪落在她的肩头,晶莹剔透,她在雪景中徐徐转身的背影,纯白如仙,到达人间只需这一瞬,到他心尖,也只需那一瞬。
他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温仪。
没有第二个了。
俞静婉的背影再像她,也不是她,至于妙妃,更是一个劣质的替代品。
可她嫁给他,只是因为容繁衣。
他等了六年都没有动手,也不过是因为,容繁衣那张与她太相似的脸,禅让大典上,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满是血污,忽然没来由地慌乱。
所以,他纵容着让那个婢女,去向她送了那件牡丹裙。
他舍不得她去死。
他亦是那样恐惧着她的恨。
他恐惧再见的时候,她用满是恨意的眼神看着自己,光是想一想,就感到浑身颤栗,几乎不能面对。
所以他才装作得满不在乎,还用那些东西羞辱她。其实,那杯酒里,根本没有尽欢,他只是在试探,她到底会不会,重新回到他身边……
哪怕,是欺骗,是逼迫,只要回来就好……
若是在遇见那个女子之前,早一点遇见了她。
是不是一切都不同了。
她就会永远,干干净净地坐在他的心尖上。
容凤笙敏锐地感知到了他的情绪,“陛下在害怕什么?陛下是怕,我恨你么?”
话音未落,就见男人俯身下去,单膝跪在她的脚边,将什么系在她的脚踝上。
他鼻梁高挺,眼睫低垂,玄色龙袍散了开来。
那根脚链纯金打造,如同小蛇一般,上面用血红的玛瑙点缀,还有一粒粒细碎的水晶,仿佛碎星一般流泻在她白皙的脚背上。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公主殿下。”
谢絮单膝跪地,深邃的眼眸,一错不错地将她望着。
重新开始?怎么重新开始?忘记吗?忘记谢氏对容氏所作种种?
“陛下,你醉了。”许久,她淡淡道。
“朕是认真的。”
谢絮有些步伐不稳地站了起来,他将容凤笙的手臂一拉,便想要拥入怀中。只是,视线触及她颈上那枚红痕,谢絮的头,忽然爆发出一股剧烈的疼痛。
那是谢玉京带着刻意玩味嫉妒留在那里的痕迹,宣示主权一般,像是针般刺入谢絮的眼底。
容凤笙还没有反应过来,男人高大的身影,便重重地倒了下去。
“陛下!”容凤笙吃力地扶起他,扭头,对着冲进来的止喜喝道:
“快传太医!”
来诊治的,依然是太医令,魏宣烨。
他低垂着眼眸给谢絮把脉,侧颜清雅,衣襟上绣着朵朵青莲,容凤笙这才觉得他样子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陛下是旧疾发作,兼之饮了酒,这才突发昏厥。”
魏宣烨效率极快,三两下便写好了方子。
就在他提着药箱要离开的时候,“等等,魏大人,”
容凤笙跟了出去,将一个方子递上,“能否请大人,帮我找齐这些药材?这是安神香的方子,想来对陛下的头疾之症,有所帮助。”
魏宣烨低眉,细细看着手里的东西。
容凤笙有些忐忑,不知道他会不会帮助自己,毕竟上次,他的态度那样恶劣,还暗示谢絮处死自己。
但是,她需要这个安神香,唯有安抚了谢絮,才能得到去大菩提寺的机会。
魏宣烨很快就扫到了一味药材,念了一句,“秦香子?”
随即他冷着脸,在容凤笙惊讶的眼神中,将那张方子当着她的面撕了个粉碎,雪白的纸张,轻飘飘落在地上。
容凤笙愣了愣,迢迢却是一下子怒了,叉腰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能把夫人的方子给撕了?”
容凤笙抬手,好脾气道:“魏大人,可是方子出了什么差错?”
魏宣烨白袍裹身,冠上的束带垂落鬓侧。身上隐隐散发出药香,随着清风一同送来。他不抬眼看人,浑身上下有种谦逊的气度。
他道,“夫人自己安的什么心思,难道还要微臣来点明么?”
“这秦香子,本就是一味极为燥热的药物,若是用于安神香中,只会令陛下的头疾之症更加严重。”
“怎会如此?”
容凤笙不禁走近一步,魏宣烨却是大退一步,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他站定之后,随意地一拱手。
“若是夫人没有别的事情,微臣便先告退了。”
身后女子却忽地将他叫住,“大人,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容凤笙笃定,否则这个魏宣烨,怎么敢这样呛她?
只是因为,那钦天监的预言吗?到底是什么预言,竟会让这个魏宣烨每每见到她,都搞得像是如临大敌一般?
魏宣烨脸色徒地有些冰寒,“看来,夫人贵人多忘事。也是,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也没有再提及的必要。”
此人到底……
到底自己有求于人,容凤笙也不想闹得不愉快,遂福身道,“若是从前我哪里得罪了魏大人,我在这里说一声抱歉。若有什么我可以补偿的,大人但说无妨。”
“不敢当。”魏宣烨像是不愿再与她多说一句话,扔下三个字便快步离去了。
太医院。
药童正在捣药,一抬眼便见到他们这位素来冷静自持的太医令,重重捏碎了手里的一颗核桃。
药童有些受到惊吓,怎么感觉大人的心情似乎不甚好?
魏宣烨的手指紧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