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伟大的陛下,请您尽快做出决断!”
在短短数日内死里逃生了一回,还见到了以为早已灭绝的龙种,被数重打击重创的年轻主教此时跪在王座前,话语中几乎带上泣声,句句肝胆赤诚。
实在是太可怕了,存世之龙被驯服,帝国财阀撑腰,无数异族支持,现在甚至连传闻里那与之并不对付的公爵将军都站在了维努斯大公那边……
这位出生于贵族家庭,幼年时便因为倾慕圣女选择进入教廷,最终成为最年轻主教的帝国栋梁之才,此时真心实意地在为他所诞生的这个伟大国度的未来担忧。
维努斯大公陷入昏迷的消息,皇宫和教廷是几乎和大公府的人同一时间知道的,那样位高权重的大贵族身边,怎么可能没有来自帝国中心,来自王座之上的监视呢?
作为得知这一内幕消息的一份子,年轻主教当时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
身为帝国的一员,他感谢这位维努斯大公容纳驯服了那些刺头的异族和混血,在某种意义上维护了帝国的和平;
身为陛下的臣子,他不能忘记这位维努斯大公在扶持陛下登基时付出的努力和给予的恩情;
但同样,身为贵族的一员,身为教廷的一员,身为这棵权力之树上顶端的一员,身为希望看到瑟格雷特帝国永久繁盛的一员,他忌惮着在不知不觉间聚集了不可动摇势力的维努斯大公。
普莱尔维努斯是世间唯一的大公,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存在,不管她最后迎来怎样的结局,都必会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年轻的主教害怕那一笔指向的是帝国的灭亡,历代不是没有过贵族功高盖主的情况,每每都会造成一阵风雨飘荡,但这伟大帝国在数次内忧外乱之中撑了下来,变得越发美丽昌盛。然而,维努斯大公比那些大贵族都更加可怕。
在陛下刚刚登基的时候,谈论那位史上第一位女大公的人,可比谈论他们新任帝王的人多多了。
就算之后维努斯大公回到她自己的势力范围,除非必要没有再出过领地,仿佛同维努斯家族的先祖们一样在偏僻的国境线上销声匿迹,偶有逸闻也都是荒唐的贵族式绯闻
然而作为能时刻了解到维努斯大公最新消息的一员,年轻主教知道在那位女大公的土地之上时时刻刻都在壮大的不可忽视的力量——
如今已经繁荣成第二个帝都的经济,从世界各地赶来的各种不同的种族,向其宣誓效忠的混血军……
更遑论,在帝都中心的贵族中,有不少都因为不明原因站在了维努斯大公的身边……
年轻主教做噩梦的时候都会梦到,那位永驻青春的美丽又可怕的女性,那位权倾朝野却无人真正了解过的大公,用着她当时说出那句惊世骇俗的,以致于后来被学者们认为是“千金买马骨”吸引异族好感的“混血的赤红眼睛如此美丽,胜过一切宝石”时,一般无二的笑容。
笑说着:那就毁灭这个伟大帝国吧。
每每梦到他都会自梦中惊醒,汗流浃背,不得不对着神像祈祷到天明才能恢复心中的安宁。
而这,并非是他一人独有的情况。
当维努斯大公的“噩耗”传来时,举杯庆祝者不知凡几,只是他们都把自己锁在家里,只敢偷偷庆祝。
在彻夜的狂欢之后,知情者们心中便只剩下迷茫——究竟是谁做了这一切呢?是他吗?还是她?是来自皇室吗?还是来自教廷?又或者是某位与其结仇的世家?
欢乐消散,迷茫常驻之后,他们又开始后怕。
普莱尔维努斯究竟是怎么了?她若是直接死掉了的话,虽然会如天降陨石一样动摇整个帝国,但新的未来总会在那之上建立吧……
然而普莱尔维努斯没有死,她只是在沉睡,只是无法醒来,于是这本该只持续一瞬痛苦的天降陨石就变成了悬在所有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迟迟无法到来的痛苦远比一瞬间的受难更加折磨人心。
在普莱尔维努斯无知无觉呼呼大睡之时,不知有多少人因为她而患上精神虚弱和失眠病症。
够了够了够了……
是生是死,是繁荣还是灭亡,快点做出决定吧!
当人们在那个一边被他们唾弃一边却又被他们当做不脏手好处理的“法外之地”看到普莱尔维努斯的悬赏单时,很难描述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们不会接下这悬赏单,不会让自己的势力去渗入这玫瑰漩涡,然而他们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祈祷,祈祷有人能接下这个任务,能完成这次刺杀……
不管如何,请赐予他们一个结局。
人们如此向神明祈祷着。
打发走了仿佛陷入癔病的年轻主教,空无一人的皇宫中,王座的方向传来一声消融在黑暗中的叹息。
那端坐于王座上如同供奉于神坛上的神像的帝王起身,缓步走入照进大殿的月光之中。
明月皎皎,如同神明冰冷无情的眼眸,但月华如此温柔,如同虔诚画家的笔,将自黑暗中走出的他谱绘上世间难寻的色彩。
那是世人印象中的神祗应该有的超越性别与种族的美貌,这并非是千篇一律的夸赞,而是因为如今存世的所有神像,都是按照眼前这人重新纂刻雕塑而成——
欧若兰瑟格雷特。
以曙光为名的他们的陛下,这座伟大帝国苦等已久的英明领导者。
他平等对待各种族,他颁布益民的法律,他解放创作的自由……他几乎做到了所有人对一个帝王的期待。
唯一的可声讨之处,却也成为他最大的威胁——他年轻时不小心为自己,也为帝国所树立的那个最大的敌人。
普莱尔维努斯。
欧若兰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了,他们上一次见面明明是在新年时的宫宴之上,但欧若兰在回忆里搜寻那时的记忆之时,却只觉恍如隔世。
他似乎已经不记得她的声音,不记得她的模样,也不记得她曾经对他说过些什么话了。
皇宫里的人近来只觉得他们的陛下更加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然而这正是他们所期望的帝王形象,于是他们只把这当成一个好的转变接受了下来。
欧若兰知道不是那样的,但他却无法说明其中原因,也没有需要他去说明原因的人在这里。
如果这个时候是她的话,应该会说……
……会说什么呢?
自己又为什么要想这些?
欧若兰眼中的迷惘在清凌凌的月光下被打散,那双如月,如天,如神的蓝眸中只余一片平静无波,一如不管聆听何等赞美咒骂,喜悦悲苦,都始终毫无所动的神明之像。
帝王于是夜拜访了圣女,这本是不合规定的行为,然而那位侍神的圣女与眼前的陛下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弟,于是守殿骑士还是为他们的陛下放行了。
欧若兰踏入圣殿的时候,圣女正在祷告。
欧若兰从未见过有比她更加虔诚的信徒,比起年纪越大坏水越多的教皇,圣女才是真正引领着信徒们的,连接着人与神的纽带。
月光自天窗彩绘转变为流光溢彩,仿佛将这圣洁的教堂变为了祂的身边,在一席白衣于神像前闭眸祷告的圣女落下了祂的宠爱。
然而,当圣女起身,用那双与如今的欧若兰别无二致的冰冷蓝眸望向他的时候,欧若兰知道,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我应该说过让你不要在这种时候来找我。”面对自己血脉相连的胞弟,圣女面容冰冷,比她身后的神像更像神像。
“娜德利,对不起,我只是想来感谢你。”欧若兰说。
“也不要那么喊我。”圣女,人世名为“娜德利瑟格雷特”的女人,在月光下焕发着叫人想要臣服的圣洁美丽。但她的神色却如此冰冷,看着自己的胞弟,她所侍奉的王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
欧若兰并没有被娜德利的态度所伤,因为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关系。
自他们的母亲因为生欧若兰而难产死去之后,就注定娜德利再也无法真心爱上自己的这个弟弟。
而在欧若兰极为年幼时,娜德利就已经决定加入教会成为圣女,说是血脉相连的胞姐,但在当时的欧若兰心中,对她的归属感可能还不如照顾自己的女仆多。
这样一对在皇室中也算得上毫无亲爱之情的形如陌路的姐弟,如今能说上些话,除了他们一位为帝王,一位为圣女,一位代表王权,一位代表神权,不得不为统治帝国而达成协作,唯一的原因便是……
虽然说了很不留情的话,但娜德利并没有赶走欧若兰。
“坐吧。”她在祷告的长椅一端上坐下,欧若兰缓步行来,坐在离她最远的长椅另一端。
“感谢你。”坐下的时候,欧若兰再次道谢。
娜德利的面色依旧冰冷:“直入正题吧——除了那个人,除了普莱尔维努斯,你也没有别的能同我这般坐下好聊的了。”
欧若兰露出有些抱歉的神色。
没错,这对姐弟间除了帝国治理外的唯一话题,竟然只剩下一个“普莱尔维努斯”。
想到那个名字时,心中再次浮现出了不知何起的复杂思绪,欧若兰默默压下,提起了正事。
“之前传来的画面,你应该也看到了。”欧若兰说,“关于那头龙,还有她身边的那些人。”
娜德利的神情依然平静:“嗯。”
欧若兰反而有些不解:“你似乎根本不为之触动惊讶。”
娜德利这才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弟弟,她的眼神中似乎藏着一些让欧若兰辨认不清的复杂情绪。
娜德利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不是人们最熟悉的圣女的宽容笑容,反而带着难以形容的嘲意:“我要是总要一次次地为她身边又多了什么能人或新力量而惊讶触动,嫉妒发狂,我早就疯了。”
欧若兰一时有些无言,有些事就算再怎么疏远,他作为弟弟也是知道的。
圣女曾经青睐于维努斯之子,然而最后坊间流言维努斯之子死于他的胞妹手中,即普莱尔维努斯,后来的维努斯大公。
娜德利瑟格雷特讨厌普莱尔维努斯也是情有可原的。
而这位圣女讨厌的维努斯大公最终选择扶持的,却是欧若兰瑟格雷特,圣女的胞弟。
思及此,欧若兰如鲠在喉,本想说的那些话都无法说出了。对于娜德利来说,不管是他还是普莱尔维努斯,应该都是她根本不想见,也不愿与之交谈的存在吧。
但是,欧若兰陷入沉默,娜德利却成为了发言者。
“普莱尔维努斯会醒来么?”娜德利没有再看身边的欧若兰,她仰头望着只能仰望的巨大神像,仿佛不是在同他人说话,而是在神像面前孤身一人自言自语。
欧若兰道:“会吧。”
娜德利忽得笑了声:“怎么听上去,和你根本不希望她醒来一样呢?”
欧若兰:“……”
娜德利:“终于知道后悔了吧,因为一时盲目的爱意,将无法控制的力量送到她的手中,将她变成了你无法打败的敌人。”
欧若兰:“……”
帝王久久无言,然而无情的圣女没有给他沉默逃避的机会。
娜德利问:“刺杀普莱尔维努斯的悬赏令,是你授意颁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