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自怨自艾的时候,产房又躁动起来了。
医生和护士的对白再一次灌入了我的耳朵。
“麻烦了!病人大出血,需要马上输血!”
“是啊!他是ab型rh阴性稀有血型,咱们医院根本没有这种血!”
“快点联系他的亲人!”
“可他没有亲人啊!”
“那联系李小姐,她爸爸和老公都是羊城有头有脸的人,应该有人脉可以找到ab型rh阴性稀有血型的人!”
“可……可也来不及了啊!”
“等等!!我记得肖先生也是ab型rh阴性稀有血型!病人曾经还给肖先生捐赠过血!肖先生还在羊城吗?”
“不……不知道哇!”
“快去问李小姐!她认识肖先生!”
“哦,哦!”
我心里一凉,眼泪顺着眼角汩汩的淌了下去。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自己是熬不过这一关的,可被医生宣告了死期,在有限的倒数时间里,我仍旧贪恋人间的气息。
最起码,让我看看我的宝宝啊!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是像我,还是像金蠡,或者两个都不像,又或者,既像我,也像金蠡……
我也想和小砚砚告别,告诉他,哥哥很爱很爱他,没有丢下他,哥哥只是累了,要睡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等他头发花白了,皱纹满脸了,躺在床上动不了了,哥哥就来接他,带他去一个鸟语花香没有痛苦的世界……
我还想看再见我妈一眼,我死了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去精神病院看她了,她那么怕冷,羊城的冬天是很冷的,一年一度的冬天很快就要到了,我特意织给她的那件毛衣早就织好了,就放在衣柜的抽屉里,不知道金蠡知不知道它的存在,会不会把它送去精神病院,如果没送去,她只能穿去年我织的那件毛衣了,可是她已经胖得穿不下了,从此之后,不会再有人给她织毛衣了,以后的每一年,还有谁会给她买毛衣呢?
我甚至还想见戚三瀚一眼,他蹉跎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执著了这么多年,还没等来一声我喊的“爸爸”。
人在濒临死亡之前,脑海里果然一刻也没有停止回忆。
好多我不曾在意的面孔,就这样闯入了我的眼前。
那个给我结算鞋面的厂房管事,那个我曾在异国他乡的飞机上晕倒后照顾我的空姐,那个愿意给我赊账的市场海鲜老板……
甚至连最忌讳的赤龙王,也在我的脑海里闪现了一下。
这一刻,我希望她是入世的神仙,所说的话,所算的命,都能一一验证,那样,我的宝宝就能做到她口中“贵不可测”的人物了。
这样贵不可测的人物,应该是长命百岁的,绝不会从一出生开始,就饱受病痛的折磨……
我祈求着,渐渐的,脑海里的画像模糊了。
时间到了么?
透心的冷意渐渐覆盖了我的全身,眼前的黑暗世界也在无限扩大,我模模糊糊的等待着牛头马面的到来,可是它们还没出现,耳旁却出现了护士惊喜的声音:“医生,医生!有人来医院捐血了!”
“真的?这么快?!太好了!果然是李小姐!快点带那个人去验血……”
“不用验,他是ab型rh阴性稀有血型!而且上个月刚好做过体检,身体很健康,没有其它疾病!”
“那还杵着做什么?!快点输血啊!”
“可……可是……”
“干嘛吞吞吐吐的?快点带人去输血啊,没时间了!”
“可是,他是胡安医生啊……”
“胡……胡安医生?!”
对话又一次戛然而止,四周再次寂静无声,只有心电监护仪急促不安的滴滴声。
我在等候心电监护仪的长音,它一旦响起,就意味着,我的一生也到此为止了。
有后悔,有遗憾,有不甘,也有欣慰,掺杂在一起,调成了一杯百味杂陈的茶,喝一口,忘记了酸,然后是甜、苦和辣,等到茶喝完了,人的最后一口气,也吐完了。
我被黑暗卷入了旋涡里,昏昏沉沉中,一个外国语言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
我听不懂他的话,甚至听不出他讲哪一国的语言,可是他的声音十分沉稳,带有不容忽视的气势,然后我听见了医生的裁判:“那就依照胡安医生的意思,准备输血吧!”
这也是我的福音。
黑暗中,一股暖流汇入了我冰凉的手腕,继而暖和了我的全身。
我听见了心电监护仪里有规律的滴滴声了!
我真的……熬过来了?!
我悠悠的睁开了眼睛,眼前白茫茫一片,思维还跟不上身体的苏醒,呆呆怔怔的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如果不是金蠡惊喜的叫声,我一定还怀疑,自己是醒不过来的。
“戚名,戚名,你终于醒了!”金蠡喜极而泣的握住我的手,然后放在唇边亲吻,轻轻的,仿佛对待什么易碎品,“你睡了这么久,我真的以为……以为……”
他抽了抽鼻子,朝我笑了笑。
我才看见他脸颊上的泪痕,他哭了?
是……为了我么?
一股甘甜的暖流沁入了我的心底,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终于晃过了神。
可是,下一刻,我马上皱起了眉头……
好痛!!
真的好痛!
我吟呻出声,眼泪哗啦啦的掉了下来,丝丝缕缕的痛楚从小腹蔓延向四肢,继而是全身,每一条神经都被痛感支配着,只动一动,全身的痛意经由血液扩散到百骸,像千万只蚂蚁疯狂啃咬一样疼痛难耐。
就连呼吸,也是痛的。
明明只是肚子挨了一刀,却怎么这么痛!
金蠡的安抚不起丝毫的作用,赶来的医生也不起丝毫的作用,后来还是护士抱来了宝宝,我的痛感才稍稍被镇住。
小家伙被裹在白色的毛巾里,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不哭不闹。
他的头发好黑,好浓!顺顺滑滑的,和刚出生时小砚砚的发质一样柔顺!
和小砚砚不一样的是,他的脸粉粉的,不黑,也不皱,和刚出生的小砚砚不一样,小砚砚刚出生时,五官皱巴巴的,肤色黝黑,我一度怀疑李姓男子是中非混血儿。
只是宝宝的皮肤太薄了,我都能看到好几道小小的青筋浮了出来。
可是一点也不妨碍他的长相很赏心悦目!
小家伙闭阖着的眼睛里,是一排长长密密的眼睫毛,嘴巴小小的,粉粉的,还吐着奶味小泡泡!
就是鼻子不太高,矮塌塌的,我忍住痛,伸出正在输液的手,在小家伙的矮塌塌的小鼻子上轻轻捏了捏,他皱了皱眉,浅浅的眉毛上下动了动,嘴巴微张,发出了幼猫一样的闷哼声,表示反抗。
好可爱!
可是我看不出他长得像谁。
这样也好,金蠡脸上的线条太硬了,而我的又太细了,取其刚柔,正好中和。
“蜗蜗没生什么病吧?”我突然想起了手术时听到的医生与护士的对话,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焦急的问金蠡。
“没病!可健康了!”抱着宝宝的护士抢着回答,一脸的温柔的笑道,“小可爱的胃口还很好,别的小家伙一次顶多能喝二、三十毫升的奶,他呀,能喝三、四十毫升!刚刚冲了五十毫升的奶,他也全喝完了,也不需要怎么哄,就睡着哩,你瞧,多乖!”
我心底一阵欣喜,小砚砚是我带大的,当然知道初生婴儿的喝奶.量是多少了,当初小砚砚的喝奶.量就很少,还挑剔,不是国外的那款奶粉就不吃,我苦恼了好长一段时间,幸亏李琪琪帮了忙,从她那个在国外读书,从事代购的好姊妹那里买到了这款昂贵的奶粉,最终我才能顺利拿到了小砚砚的抚养权。
“蜗蜗?”金蠡的注意力却集中在了这个昵称上,不确定的看着我。
“嗯!他叫蜗蜗,蜗牛的‘蜗’,我们老家那边的人都认为,小名越普通,越好养,”我解释道,然后对视上金蠡的眼睛,“好听吗?”
其实,取“蜗蜗”这个名字,一则,我也认为小名卑微一点,容易养活,像“肖夙宸”的“宸”字,字典里说,是皇帝住的地方,是万众畏惧的王位,这样的名字太霸气,太厉害了,命格不够硬的人,是驾驭不住的,所以肖夙宸才从小体弱多病,而我,用了他的名字,也备受欺凌。
至于第二个原因,却是因为蜗牛这种小生物,不管走到哪里,都背着自己的家。
我希望我的宝宝,将来不管去哪儿读书,到哪儿工作,即使离得很远很远,心里都挂念着我们,挂念着这个家。
心里有挂念,有深情,也有羁绊,就不会做出弑父的事情出来了!
“蜗蜗……”金蠡皱着眉沉吟着,似乎不满意这么一个卑微的小生物当他儿子的小名,可是又不愿忤逆我的意愿,很违心的点了点头,无奈的道,“好听!”
其实,我的心里比谁都明白,宝宝只要不叫“兜兜”,叫“蜗蜗”也好,叫“牛牛”也罢,或者别的什么小名,金蠡都是能接受的。
护士兴奋的附和道:“是呢,是呢!名字贱一点好养活,我们老家那儿也这么说的,所以我从小到大都被家里人叫做‘小麻雀’,因为妈妈说,我从小就爱哭,哭个没完没了的,她都烦死了……”
羊城没有这种说法。
所以金蠡的脸更黑了。
我逗弄了小家伙一阵,身体就吃不消了。
被转移了注意力的痛感再一次坐上了支配权的至高统治位置。
好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