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江边的时候,天色渐晚,一到这个时节,黑夜来临的格外迅速,北风更是呼呼刮着,伴随着大颗大颗的雨水落下,噼里啪啦地打在车舆上。
殷九霄从车上下来,手拿包裹和一把伞,稍一抬眼,便看到两艘高大如楼,挂满绫罗绸缎的福船浮在江面上,这福船比十四年前更大更壮观了。
嵇远寒早就穿上了一身蓑衣,殷九霄一出现,随手拿过他的伞,给他撑着。
有两位接待的佩刀女子看到两人,一步步走过来。她们一人给一人打着伞,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红灯笼,另一位手里拿着一本册子,问了他们的名姓,然后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将他们打量了一遍,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两位是参加觅良行,还是渡江?”
这个问题是为了将一些只想渡江的船客从可供子弟选择的名单里去除。
嵇远寒拿出两人份的银锭,冷冰冰吐出两个字:“渡江。”
佩刀女子收钱银锭,眸中划过一抹失望,安排了人将这他们的马车拉上了福船,随后将两个木牌交到他们的手里,木牌上分别刻着地字二号和三号。
“一间房即可。”殷九霄将三号木牌还给女子,也不等女子反应,便握住嵇远寒撑伞的手,向前船板快步前进。
许是风雨大作的缘故,这次并没有多少安梦观子弟聚在船板前观望,似乎也是得知了殷九霄和嵇远寒只是渡江,虽然有些怅然若失,但也只是默默注视两人走上福船。
踏上船板的一刹那,一阵强风猛地袭来,殷九霄晃悠了一下,腰就被身边人勾住。
殷九霄稳住身形,低垂脑袋,双手拢袖,实则袖子里的手已经因为肺腑翻腾搅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左边的船板上有人大声讲话,有个男子自称“鹿曲双剑”之一,言语中满是对这个称号的自傲。殷九霄只当没听到,在安梦观弟子的带领下,和嵇远寒一起进了船舱里的房间。
这一夜,殷九霄在中了生蛇蛊后又一次呕出了血,吐完血之后,体内的蛊毒忽然停下了动静。
他倒在榻上,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嵇远寒拿着一块帕子,擦掉了殷九霄嘴角的血迹,表情虽然无波无澜,眼神里却有还未消散的惊惧与担忧沉浮,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我去伙房让人再做点吃的。”
“一个时辰前才吃了顿大鱼大肉,你当喂猪呢。”殷九霄一巴掌拍了拍嵇远寒的额头,见对方愣愣的样子,一把扯掉了嵇远寒攥在手心里的帕子,扬起手直接扔到了地上,然后伸手抓住了嵇远寒的胳膊,强制性地将有些僵硬但听凭他做主的身体抱住,翻身一起侧躺在床榻上。
殷九霄闭上眼:“睡会儿。”
嵇远寒一动也不敢动,听到耳边的低语。
雨声啪嗒啪嗒落在福船外,这些声音仿佛都在离嵇远寒远去。
片刻后,他动了动手指,指尖碰触到的是亵衣下骨瘦如柴的背脊。
心脏仿佛被一根线轻轻在上面划过,划得有些疼。
翌日一早,两艘布满红布的船只行进在绥鄂江,给这青山绿水间增添一抹极其艳丽的色彩。
安梦观的福船在江上沉沉浮浮,快速前进之时,甲板上开始聚集起了好几对男女,他们之间仿佛只有彼此,气氛分外旖旎,相当旁若无人。
深秋的风有些寒冷,然而四周的江湖儿女都有内力傍身,男男女女交流间,每张脸上好似开出了花。
殷九霄房内睡了一上午,用过午食后,和嵇远寒一起来到甲板上吹了吹风,顺便听嵇远寒说起今日关于自己的事。嵇远寒说起小时候某一日和父亲吵架,嘴硬说再也不和他一起山上打猎了,结果后来还是心有不甘,后脚跟着父亲上了山,分道打猎,却不想遭遇雪崩,父亲提前意识到山中变化,大吼着让他往回跑,但他仍然死犟着往前想射中前面的鹿,折返回来抄起他急急奔跑,中途凶险异常,险些双双丧命于山中。
“回家的路上,我趴在父亲的背上,沉默了一段路后,忽然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道歉。父亲说,你以为我会怪你吗?我反而要夸赞你,我们的远寒,真是勇敢。”
嵇远寒越说越小声,最后一个尾音几乎被风吹走,消散在风中。
他怕最近自己总是说起小时候的事,主人会觉得无聊,所以不自觉放轻了声音。
然而,转头的时候,却看到殷九霄一只手的手肘撑在甲板的木栏杆上,支着脸颊,侧头望着自己,阳光穿过薄云洒落而下,如温柔的薄纱轻抚人间,衬得主人脸白得有些透明,仿若月牙般弯弯的眼眸里有着单纯的笑意,亦有着些许向往。
忽有狂风骤雨,一刹那,将嵇远寒推入了深不可测的水底。